1884年郑观应给张之洞呈递《条陈时务五策》,提出“西人立国之本,体用兼备”、“中国遗其体效其用”的鲜明观点。14年后张之洞提出“旧学为体,新学为用”虽说是针对戊戌年的时局而发,一定程度上也是对郑观应的回应。
近代思想史上,郑观应、张之洞双峰并峙,都是名震一时的代表性人物,这两大思想家的直接接触则乏人关注。1884-1885年,两人有10个月的密切接触,易惠莉《郑观应评传》受当时史料的限制,对此没有着墨。
郑观应
经略南洋
1884年3月15日,郑观应受湘军名将、兵部尚书彭玉麟征召,从上海回广州参与抗法战争,“会办湘军营务处”,也即担任彭玉麟的“副参谋长”。6月11日起,郑观应潜往西贡、金边、暹罗、新加坡、槟榔屿等地,刺探法军情报,联络政要,谋划与暹罗结盟夹攻西贡法军。这一奇袭计划没有实现,他将此行经历写成《南游日记》。(《郑观应集》上册第941-984页)8月12日,他回到广州,继续辅佐彭玉麟、张之洞(新任两广总督)、张树声(卸任两广总督留粤统率淮军)。从统属关系来说,郑观应是彭玉麟的直接属员,但大敌当前三方有些事情不分彼此,他曾先后领受“二张”布置的任务,与两人都有紧密接触。
从南洋回到广州,郑观应呈递《奏请南洋藩服通商折》、《请设南洋领事片》,提请朝廷注意经略东南亚,突破朝贡体制的限制,建议承认原“藩属国”暹罗、缅甸为平等之国,在南洋遍设领事,保护华侨、发展商务,以抵制殖民势力。
在《请设南洋领事片》中,他指出新加坡、槟榔屿、马六甲、婆罗洲等处华侨人数在200万以上,建议多设领事以保护华侨,如果觉得费用难筹,可以仿照西方各国的做法,任命当地华商为领事、副领事。这一折一片收录在《张文襄公(未刊)电稿》里面,有修改痕迹、有漏字,看起来不是最后定稿。郑观应没有专折奏事的资格,这一折一片应该是请张之洞或彭玉麟代奏,可以认为张之洞曾认真读过。到1886年,张之洞料理完中法战争善后事宜,终于腾出手来,按照郑观应的建议,派出尽先副将王荣和为首的使团,周历南洋各岛,远至澳大利亚,“宣布德意,联络商董”,宣慰华侨,并向总理衙门提出增设领事的建议,这些动作都出于郑观应的策划。
开发海南
1884年底,彭玉麟、张之洞担心法军从越南袭击海南,派郑观应赴琼视察防务,仅七八天时间,郑观应迅速形成开发海南资源的一整套思路。回穗不久,即向张之洞呈递《拟抚琼黎暨开通黎峒山川道路节略》,又向雷琼道王之春提出《开垦兼承办铜绿矿山书》。
海南山川险阻、“瘴气”袭人,黎人与汉人隔膜甚深,外来商旅无法深入内地开发资源。郑观应认为,安琼必先抚黎,通商必先修路,富琼必须引资。日后张之洞果然按照郑观应的设想,派冯子材、杨玉书入琼平定客黎叛乱,设立善后机构,开通道路,组织招商引资开发资源。
正是在《节略》中,郑观应率先提出了在海南种植咖啡的建议,随后由他的好友张廷钧(张星池)在1888年加以实施。香山籍商人张廷钧曾往南洋经商,他在海南昌化县(现昌江县)拓地2000多亩,试种咖啡,到1889年“成活七成”,这是了不起的成绩。在此之前,有关海南种植咖啡的开始年份都不确切,有1898年、1908年、民国初年三种说法。笔者从《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找到史料,证明海南最早大规模种植咖啡在1888年,而郑观应提出建议的时间则为1884年底。海南与咖啡结缘,实由两个香山人郑观应、张廷钧所开创。
郑观应敏锐之处,又不止是提倡种植咖啡。考察海南之后不久,他向王之春提出开发“铜绿山”的建议,用近代机械开发海南石碌矿山。这一年,张廷钧开始勘探石碌铜矿,发现矿苗丰美,于1887年运来机器正式开采,不幸因1889年发生矿难而中止。1939年,侵琼日军在石碌山发现了大铁矿,随之进行掠夺性开采,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加以接收,1956年重启石碌铁矿,命名为“海南铁矿”,为我国最大富铁矿,石碌镇也依托矿区兴起,成为昌江县城。郑观应的许多建言献策都具有较高可行性,一旦获得批准马上有相应的人才、资金加以实施,非徒托空言者可比。
昌江县全图之石碌岭
觅船援台
1885年初,郑观应受张之洞派遣,到香港负责觅船援台。当时,法军封锁台湾海峡,张之洞拟派广东水师提督方耀所部方恭5营援台,租用外国轮船,从汕头秘密开行,突破法军封锁线,接济守卫台湾的刘铭传。按照最初计划,一旦租到轮船,郑观应即随船前往汕头一起出发,但这个计划最终没有实现。当时广东方面与福建的联络由候补道杨玉书负责。日后声名大噪的辜鸿铭,正是因同乘一艘轮船结识杨玉书,才得以进入张之洞幕府。杨玉书对开发海南有突出贡献,可惜因感染“瘴气”于1886年去世。
1885年1月4日,郑观应潜抵香港,寓居泰安栈,开始委托船务商人联系租船。不久,他打听到有一艘德国轮船可载600人,航速每小时30里,吃水15尺,每月租价3200元,煤炭费、引水费另计,附加条件是万一被法军击毁、捕获,应赔偿船主8万元,赔偿金须提前存入银行,由银行出具担保书。张之洞不愿接受这个担保条件。由于方恭的援台队伍仍需整训,郑观应未能立刻赴汕,一直待在香港联系船只。局势变幻,张之洞又不时提出新要求,船主也不断调整条件,有些船只短期内不能到港,多数已到港者又不能久待,郑观应与张之洞来往电报有数十封之多,逐渐偏离了最初的计划。当中有一次,租船条件已得张之洞同意,郑观应跟德国某洋行草签了合同,张之洞突然要求再减价,终于未能租成。4月14日,他从香港向张之洞发来最后一封电报,告知阿富汗与俄国打仗俄军获胜的消息。(《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辑第54册第326页)
郑观应一边联系租船,一边却要应付香港法庭。早年他在太古洋行当买办时,曾为同乡杨桂轩担保,后来杨氏亏欠洋行四万多元,郑氏遭太古洋行控告,被香港法庭羁留,时间不是夏东元先生所说的“1885年1月7日之后几天”,而应该在2月。2月11日,郑观应发电报给张之洞称:“粗雇三船均有头绪,惟现因封港,暂不能办。应近患寒热,且有友人前在太古亏空迫代清理,乞赏假十日。应禀。”郑观应一边应付追债,一边仍给张之洞报告各方情报。此次被太古逼债,加上上海机器织布局追索亏欠,让郑观应落入人生低谷,后得亲友力助排解清偿,“脱累归里”,回到澳门养病,开始《盛世危言》的写作。
张之洞派郑观应到香港联系租船,笔者总觉是大材小用。郑观应的才能有多个方面,熟悉船务只是其中不太重要的一个方面。也有一种可能是,张之洞读过《条陈时务五策》后,觉得郑观应的思想离经叛道,有“全盘西化”倾向,不宜重用。作为科举出身的高官,张之洞对“异途”人员总是抱有戒心,这种人才观到了1880年代已十分落伍,与李鸿章大胆任用容闳、伍廷芳相比,显得非常保守。1884-1888年,詹天佑在张之洞手下投闲置散,被安排广东水陆师学堂教英语,不能一展所长,幸得伍廷芳慧眼识人,调入铁路公司,才成就了这位中国最优秀工程师。以规划中国干线铁路著称的张之洞,对眼皮底下的詹天佑毫无了解,还整天抱怨缺乏人才。詹天佑跑到天津以后,张之洞幕僚蔡锡勇发现不对头,连续发电报想把他追回,已无及矣。
张之洞引进英国设备创办的广东钱局,之所以比较成功,主要是驻英公使刘瑞芬做了认真细致的调研,在总体规划、厂区设计、设备选型与配套方面费尽心血,帮助聘请能干的英国工程师团队来穗,而负责筹建与经营管理的薛培榕也表现出高度的专业精神,“该局兴事程功,能得西人之良法美意,而不拘其迹,故能力杜弊端,商民信用,其经营缔造,实赖已故该局提调三品衔江苏候补直隶州薛培榕一人之力。”(1904年岑春煊奏折)刘瑞芬、薛培榕都是李鸿章一手培养出来的洋务人才,刘瑞芬长期负责淮军武器采购,薛培榕曾任中国人自制第一艘轮船“恬吉”号管带,两人都对近代机械有深入认识与丰富经验。在洋务方面,张之洞没有识拔、培养出多少人才,让蔡锡勇长期兼管五六件要事,疲于奔命,不幸于1898年因中风去世,可以说是累死的。张之洞幕府“旧学”精英济济一堂,真正能独当一面的“新学”人才寥寥可数。他不仅“弄丢”了詹天佑,后来又“放跑”了梁敦彦。梁敦彦1904年离开张之洞时不过是个道台,1909年已高升至外务部尚书。
詹天佑
《条陈时务五策》
郑观应与前任两广总督张树声有着十分密切的交往。1881年,郑观应出任上海中国电报局总办,次年李鸿章丁忧,张树声以两广总督署理直隶总督,北上路过上海,召见郑观应咨询电报业务。郑观应趁机呈递《上粤督张振帅论政治书》,痛陈用人之道要有新思维,比如各省洋务委员必须“西文法政学堂毕业”,懂得援引国际法与外国进行交涉,对列强的无理要求“不必迁让”,才能维护中国国体与国家利益。(《郑观应集》下册第344页)郑观应的提议,似乎是为伍廷芳北上作铺垫。伍廷芳毕业于伦敦林肯法学院,获博士学位,为香港最早的华人律师。郑观应上书后几个月,伍廷芳从香港北上,从此任职北洋,在对外交涉、铁路建设等方面表现甚为出色。
1884年3月17日,两广总督张树声派郑观应前往香港与港督交涉,将港府扣押的25尊克虏伯大炮提回广州。3月21日,张树声视察广东电报局,由郑观应陪同。(香港《循环日报》1884年3月24日)
两广总督张树声
7月8日,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到广州上任,张树声卸任后继续统率入粤淮军,10月26日在黄埔行馆去世。按当时制度,督抚一级的高官去世,都有遗折呈报朝廷,通常是由身边子弟、核心幕僚代为起草。张树声遗折是晚清历史极少见的官场文字,提出西方有其立国之体,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实际上是对恭亲王、李鸿章的洋务思路进行批评。遗折称:
近岁以来,士大夫渐明外交,言洋务,筹海防,中外同声矣。夫西人立国,自有本末,虽礼乐教化远逊中华,然驯致富强,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张靖达公(树声)奏议》,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559页)
张树声廪生出身,以团练起家,参与镇压太平军、捻军,戎马一生,对洋枪洋炮、电报轮船的功用会有所认识,但没有系统接触西学,要说他能将西方“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认作立国之“体”,恐怕没有这种认识水平,这一思路只能来自郑观应。早在1880年,郑观应就在其著作《易言》中,对西方议会制度有十分明晰的论述,并希望中国“上效三代之遗风,下仿泰西之良法”。他对英国政治制度的认识是:
泰西列国则不然,其都城设有上、下议政院。上院以国之宗室勋戚及各大员当之,以其近于君也。下院以绅耆士商、才优望重者充之,以其迩与民也。凡有国事,先令下院议定,详达之上院。上院议定,奏闻国主。若两院意议符合,则国主决其从违。倘彼此参差,则或令停止不议,或覆议而后定。故泰西政事举国咸知,所以通上下之情,期措施之善也。(《郑观应集》上册第103页)
7月11日,郑观应在新加坡写成《条陈时事五策》,“上粤督张香帅”,提出:“余平日历查西人立国之本,体用兼备。育才于书院,论政于议院,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练兵、制器械、铁路、电线等事,此其用。中国遗其体效其用,动多扞格,难臻富强。”(《郑观应集》上册第967页)
把两段话仔细对照,可以认为张树声遗折的思想完全脱胎于郑观应《条陈时事五策》,十分可惜的是至今未能找到《五策》全文。戚其章早在1985年,就认定“张树声遗折所述体用思想,实际上只能是郑观应的观点”。夏东元、易惠莉也都有同样的判断。易惠莉还指出,张树声长子张华奎与郑观应关系十分密切。(《郑观应评传》第339页)据张之洞当年10月16日奏折,张华奎确实“随任来粤,平日在署经理家务”,也即张树声去世时,张华奎在身边服侍,可以认为这份遗折是由张华奎吸收郑观应《条陈时务五条》写成。张华奎巧妙地利用了遗折制度的特殊性,大胆建言,朝廷对遗折一般不会责怪,不过也仅此而已。
郑观应认为西人立国体用兼备的观点,有可能是借鉴了1875年郭嵩焘的论述。郭嵩焘认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 洋务运动》第一册第142页)郑观应的“体用兼备”比郭嵩焘的“有本有末”更加准确。
郑观应认为西方国家“体用兼备”而“中国遗其体效其用”,也即认为洋务运动走错了方向,试图通过张树声遗折这种特殊形式对中枢施加影响。在当时朝野普遍都十分保守的情况下,郑观应随后感受到了压力,不得不在《盛世危言·西学》中作出后退姿势:“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我认为这不是郑观应的本意,而是在政治压力下让步,正如易惠莉所言:“……他越追求政治上的合法化,他的变革思想也就越失去尖锐性。”
张之洞与郑观应最大的差异,在于立国的体用观。在郑观应看来,西方发达国家都是“体用兼备”的,船坚炮利只是“用”也即外在表现,根源(“体”)则是一整套制度与文化,“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是这套制度与文化的核心,而“中国遗其体效其用,动多扞格,难臻富强”。1898年张之洞提出“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左右开弓,既应付保守派,也抵制康有为、郑观应。今日看来,郑观应“育才于学堂,议政于议院”的论述也有偏颇,在当日则远远超过张之洞1898年的认识水平。
从逻辑上说,“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通之至,正如严复所批驳的:“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严复集》第三册第558-559页)张之洞的思想根柢是“经世致用”,对“用”字念念不忘,“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实际又隐含着“旧学无用”的论断,这可能也是张之洞执意要把新旧、体用对举的不能明言的原因。
张之洞
近代两大思想家张之洞与郑观应在中法战争期间相遇,相处10个月,没有碰出火花,两人之间的距离十分明显。到1901年,顽固派或死或废,朝局大变,张之洞才战战兢兢地尝试回到郑观应17年前的主张:“变法有一紧要事,实为诸法之根,言之骇人耳。西法最善者,上、下议院互相维持之法也。”(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270页)17年后,当张之洞炒郑观应冷饭的时候,他还觉得“言之骇人”,可见郑观应曾经承受多大压力。先知都是被“主流”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