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南方有光时——追记周有光先生

正是南方有光时——追记周有光先生

龙朱绘于2016年新春。周老借虎雏先生带去的红酒祝福大家新年快乐。

正是南方有光时——追记周有光先生

周有光与张允和在苏州。张寰和 摄影

接到周有光老先生去世的消息时,我眼前浮现的是2015年夏看到老先生在小书房沙发上和衣午睡的场景,当时我经过他的书房瞥了一眼,顿时震住了:周老一身单衣,他半蜷曲着,安详而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周老与魏晋时期的诸位大贤联系了起来,我看到的周老并不是半卧在现代大都市,而是遥远时代的山间竹林,他是那样的闲逸,那样的释然。当时我就想拍一张照片,但为了不打扰老人的休息,我还是乖乖地走过去守在小客厅里等候周老。

转眼两年过去,周老的那个形象却是越来越清晰了,直到我看到了唐师曾先生在网上放出了周老度过112岁生日的视频,我看见熟悉的和庆女士(周有光孙女)坐在周老榻前,手里一直握着爷爷的手,好像在说着什么,我看到的周老依旧是那样的放松,那样的释然,浑身散发着亲切和慈祥,我看到的依旧是那间朴素的小屋,依旧是那个闲逸的卧姿,周老像是要远行时向晚辈嘱咐着什么,娓娓道来,由此我想到了前后多次拜访这个处于京都一隅的陋室,每次进去后都觉得我不是在首都,而是南方小城一个角落的简朴小屋,与周老的对话也多涉及到江南,他生于斯,长于斯,虽然身居北地,甚至是成于斯,但周老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南方。踏访南方旧地,眼前浮现的还是周老温和的身影,遥远而清晰。

1 青果巷走出的周家少年

周有光晚年时回忆母亲徐雯,说她向来温和,从不生气,母亲的一句话使他受益终身:“船到桥头自然直”,就是说遇事不要着急,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老太太徐雯的这句话使人自然想到了南方的河流。周有光出生的地方就靠着运河,常州古运河北岸的青果巷,那里有一处明代的建筑“礼和堂”,是周家的宅院,粉墙黛瓦、雕梁画窗、传统式样、临水而居。直到105岁时,周老先生还能清晰地勾画出家中宅院的平面图,一进一进的房屋从青果巷一直伸向古运河,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的1月3日(农历乙巳年腊月初九),周有光在这里出生。根据唐师曾先生的资料显示,新中国户口登记时误将农历“腊月初九”折合公历“1月3日”之间的顿号误作“1”,以至于后来人们都以为周老的生日为1月13日。说起来唐师曾与周老还是老乡,为青果巷八桂堂一代文豪唐荆川的后人。

走进青果巷你会发现这里名人辈出,文脉延续,名人故居众多,周有光曾回忆说:“青果巷有意思,瞿秋白、赵元任、我都住在青果巷,我们三个人都搞文字改革。”青果巷的由来据说与贩卖水果有关,说那里是往来果船的集散地,但人们更倾向于这里的文气渊源,“青果未熟味虽涩,秋来香气满庭芳”指的正是此道,唐荆川、恽鸿仪、盛宣怀、李伯元、吴瀛、吴祖光、赵元任、瞿秋白、史良和、周有光等人从这条小巷子里走出去即是证明。周有光记得,他家的房子是明代所建,到了晚清还能住人,当时家里在旁边造了新房子自住,把老房子出租给别人。

周家在常州是望族之后,祖上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的东吴周处,到了周有光祖父一代开始涉足实业,兴办纺织业,红火一时,并开设了当铺,为家族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只是到了太平军打到常州时,周有光的曾祖父全力赞助守城将士,后失败,常州被攻破,周有光的曾祖父投入而殁,家族产业也是“全军覆没”。幸运的是周有光的祖父身在外地,幸免于难。因此周有光后来戏说,张允和家族是太平天国时期因为打仗发迹了,而周家则是因为太平天国打仗破产了。

到了周有光祖父一代,清廷给予世袭待遇,封了虚职,可以领取一定的俸禄,因此衣食无忧,读书仍是主业。周有光的父亲周企言即是思想开明的才子,在辛亥革命后家里失去特别待遇后,先后进入常州多所学校担任教员,并创办有诗社和国学馆,著有《企言诗存》流传至今。他虽然主教的是古文,但他却对当时新锐的白话文颇有赞许,他自诗称:“咏成老妪都能解,从古词章浅最难。我有新诗如白话,留他传于万人看。”他在自注中还倡言,作文为传播计,要力求浅显易懂。此种说法似乎也是周有光后来以介入语言学以及以汉语拼音主导文化传播的先声启蒙。周有光原名周福耀,上小学时父亲嫌这名字太俗,就更名“周耀”。

在家里,周企言很是重视家教,他为女儿们请了中文、英文和舞蹈老师,周有光的祖母也是出自当地名门,说她打官司时能自己写状子的,这些家庭氛围对周有光的童年影响很大。周企言后来还受聘成为《武进商报》副刊的特邀撰稿人,为传播新思想尽力尽责。查看张允和父亲张冀牖的诗词录,可以发现他与亲家周企言的往来交流,他们有着共同的家族背景,但却又是较早转身于新文化事业的一代人。巧合的是,这对立足于兴办教育的亲家都是在抗战时期的1938年染病去世,因此当张允和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相信周有光一定会感同身受。

在常州,周有光入的成立最早的新式学堂,男女同校,课程有英文和算术,周有光学习突出,提前一年毕业考入镇江中学,但因年龄太小中途退回常州。由此才有了去苏州读书和生活的可能。

周有光说祖母是“高级知识分子”,说母亲是“普通知识分子”,母亲徐雯识字,能读书,更懂得对孩子的教育。正是她不能容忍家族里出现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繁文缛节和陈旧观念,带着她所生的子女一家离开周家,往南迁居苏州,另起炉灶。那一年周有光12岁,虽然仍在常州就读中学多年,但他的家庭生活已经移居苏州。

青果巷,从此便开始留存在周有光的记忆里。这条曾经辉煌的书香小巷,一度因为城市发展的变革而显得残破和落寞,后来因着周有光的百岁大寿而在此名扬,常州当地决定修复周家故居“礼和堂”,并建造周有光图书馆,当时健在的周有光之子周晓平常往返于常州和北京,受邀参与建议。2013年,我信步于此时看到周有光童年成长的故居周边正在整修之中,周家老房子早已经搬空,架构破损,屋顶有的地方能看到天空,门口张贴着一张褪色的旧海报,上面写着“小巷巨子拼音爷爷周有光巷贤”字样,一群孩子在画面上遥祝在北京的周爷爷生日快乐,周有光104岁时手写的一句话颇为醒目:“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摇篮”。

周家故居后的大运河悠悠长流,来往船只明显不多了,顺着这条运河往北不远处是一家由近代民族企业改造的文化创意园,园内环境优雅,设有周有光的塑像,一为周有光百岁后的面部特写,表情亲切,目光如炬,精神矍铄,平和地望向远方;一为周有光与张允和站立着并肩捧读,夫唱妇随,温馨而家常,不时会有野猫信步来去,让人想到周老常在北京怀念常州老家养猫的场景,他说那时家里就养了八九只猫,大猫管小猫,猫的规矩很多,每到开饭时大猫放桌子上,小猫就不敢捣乱了,很有趣。

2017年1月13日,在周有光老先生迎来112岁华诞时,又一组周有光和张允和的塑像在青果巷周宅揭幕,此时周宅已经焕然一新,雕像以“才子才女相媲美,相敬相爱并蒂莲”为主题,周老西装革履端坐椅子上,身旁的允和身着裙装躬身扶着周老,恩爱之情,携手到老。只是常与周老夫妇相处的张寰和夫人周孝华女士看过雕塑后笑谈,说在平时生活中,我看到的是二姐多是坐着的,耀平哥(周有光)倒是站着,或者两人一起坐着,这才有了“举杯齐眉”,当然艺术创作又是另外一个意境了。

与塑像揭幕一起的还有“周有光基金”的发布,用于奖励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的优秀学子,并扶持在语文现代化研究上有突出贡献的学者、支持开展语言文字学研究。预计2017年底,青果巷周宅还将开放周有光图书馆,此前周有光已经向常州捐赠了他最珍贵的打字机和数百册个人藏书等。

1985年夏,周有光受邀回到阔别大半个世纪的常州,参加瞿秋白的纪念活动,他站在青果巷的运河边,感觉熟悉而陌生,久久不语。百岁之后,当周老得知北京到常州通了高铁后,他还是想再回去看看,看看那个寄存着他如水般童年时光的地方。

周家本在常州,但在苏州也有房产,只是那处十几间的房产已经破旧不堪,维修费用都不能负担。为此徐雯带着周有光和女儿们来到苏州后,先卖了房产,得了一笔生活费租房住。徐雯以做女红为别家帮工维持生计,到了晚年周有光还记得他在苏州租住过的地名,十梓街、阔家头巷、孝义坊、凤凰街等处,一直延续到后来结婚居住的锦帆弄、乌鹊桥弄等地。

从常州中学毕业后,周有光报考了两所大学,上海圣约翰大学、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学校,结果两所学校都录取了。前者是著名大学,考取难度堪比古代考状元,周有光回忆说,考试要六天,其中五天是考英文,只有一天是中文。但是周有光从小就学过英文,不惧、不急,应答如流,因此他百岁之后还与一位教育界人士辩论幼儿学英文的利弊,他认为要从世界看中国,应该从早学英文。后者即今天的南京大学,不要学费。当时周有光选择去南京就读,他姐姐的同事朱毓君是苏州人,听说这件事后,很是觉得可惜。就说愿意想办法给他筹集学费,朱毓君问母亲借钱,母亲也没有,就说“我现在也没有钱,但是有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妆,拿一个皮箱去当,就可以当两百多块钱。”当时圣约翰大学一个学期就是两百多元。就这样当掉了物品,帮助周有光进入大学。很多年后,周老以戏曲《借当》为例趣说此事,当然感恩之心也是溢于言表的。

2 乌鹊桥弄的周氏一家

正是南方有光时——追记周有光先生

常州青果巷周家老宅礼和堂旧模样。 王道 摄

就这样,周有光从苏州到上海,下车后坐着独轮车赶往圣约翰大学,接触到了当时最新锐的教育理念,也接触到了世界语言的信息。在这里他学的虽然是经济,但却对文字语言学颇为偏好,当时又在周耀平学名之外取了名号“有光”,据说是因为崇拜明代江南文学大家归有光。也就是那一时期,“周有光”这个名字频频出现在叶籁士创办的《语文》杂志上,尽管后来周有光对那些早期的文章并不满意,但毕竟是开始了他自己的先声。

也正是在上海,周有光开始了情感萌芽的先声。只是这段传奇的源头还在苏州。周有光有个妹妹周俊人在苏州乐益女中就读,那所学校的创办人家中的四位千金一时闻名,其中二姐允和常来周家,因她与周俊人是同学,一来二往,才子周有光便吸引了张家子女的注意,他们正好在创办一份家庭杂志《水》,于是就邀请周有光一起参与编撰,在长子张宗和的日记里常常能看到有关周有光帮助刻版和印刷《水》的记录。因此后来允和在北京复刊《水》也算是与周有光一起共襄“水”事,忆及旧时浪漫。用周老的话说,他们的相识是“一步一步,没有冲击式的恋爱过程”,在苏州他们一起从阊门一路到虎丘,有时乘船,有时骑车,有时骑驴,悠悠时光过去,直到两人在上海重逢,便有了张允和笔下的《温柔的防浪石堤》。只是两人真正建立了恋爱关系,还是在不安定的杭州西子湖畔。这段美丽的故事终于在1933年的春天在上海有了圆满的结果。当一对新人以留学日本的形式度过蜜月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浪漫之地苏州,他们已经有了爱的见证,他们与孩子一起住在古老的乌鹊桥弄,“我们在苏州租到一所很好的房子……那个地方叫乌鹊桥弄,大门外面有一片田,农民种玫瑰花,我们大门一开,一大片玫瑰花,又香又好看。玫瑰花干什么的呢?放到茶里面,叫花茶,玫瑰花茶。种花的农民叫花农,花农有钱。”周有光在晚年时提到此地还是记忆犹新,“此地在城如在野”。

张允和曾写过多首有关乌鹊桥故居的诗句,其中一首为:“依依杨柳宅边栽,桃花落尽菜花开。堪笑痴儿顽劣甚,也学小犬溪浴来。”说的是儿子晓平与玩伴带着小狗一起在此下河游泳的场景。只是很多年过去,年过古稀的周晓平故地重游时,已经看不到往日的旧宅和清澈的河流,花卉满地开的场景也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房子。

2014年冬,当我拿着周老住过的乌鹊桥弄、锦帆弄一带的实景照片给周老看时,他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河道都没有了,变成马路了”。周老说,锦帆弄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有河道,可以行船,现在都是马路了怎么叫锦帆弄呢?对于江南一带的城市曾兴起的“填河运动”周老颇觉遗憾,因此对于河道恢复他也很关心,希望水乡原貌再现。

乌鹊桥弄的时光曾是张允和思想较为激进的时期,她担任苏州的妇联干部,并在报纸上开设了妇女专栏,宣传进步思想,她还冒险接待来自外地的“七君子”的家属,如章乃器的夫人、邹韬奋的家人前来苏州探监,就被允和接待住在了家里,有时候一来就是十几个人,大家打地铺睡觉,张允和还利用家在苏州的关系,多方为入狱的“七君子”采买生活用品,周有光则成为有力的帮手。这段铁打的友谊一直延续到抗战时期的重庆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北京。

当我带着搜寻到的张允和早期采写并发表在中央和地方报刊的有关妇女思想解放的文章给周老看时,周老说允和早期是参与政治的,但她却不让我参与政治。当时周有光大学毕业后,国民政府外交部曾邀请他去做事,但张允和建议他不去,周老笑谈说幸亏没参与政治,否则就完了。周有光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对专业经济学的研究,并在上海金融界工作。直到抗战后两人回到上海恢复工作,但还是坚持在苏州建立一个家。因为母亲和孩子都喜欢苏州的环境。他们的独子晓平就是在苏州就读的中学,到了新中国成立前夕两人因为秘密行动的关系才把孩子接走。至此,他们开始移居上海,周有光在银行界一度身兼三职,上海市市长陈毅常与他在座谈会上交流意见,畅所欲言。

1955年,张允和已经被打成了“老虎”,被迫离开公职岗位,至此称为家庭妇女,再也没有拿过国家一分钱的工资,也失去了相关的公费待遇,身体状况很不好,她常会回到苏州旧地疗伤,周有光则不时前来陪伴,而他也被正式调往北京,由经济专业陡转语言文字专业,进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从而正式参与国家层面的“汉语拼音”改革,这一调整不能说没有一点背景原因,但这次北上对于周有光来说,是必然,也是使命。

3 为苏州评弹记言记谱

在与周老的多次聊天中不可能不说到他的专业——语言学。说到苏州话时,周老说,清朝时,京城大户人家都流行雇苏州保姆,为什么呢?就因为苏州话。虽说苏州话不是官话,但在交流和作文中很重要,一些文艺作品也多含有苏州话,所以这些人家都想让孩子早点学好苏州话。周老还特地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20世纪50年代初,北京一位农民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城里去读书,过了半年回来讲起了普通话,农民大骂儿子忘本,说你小子才进了两天城,就忘了娘老子!

周有光出生于常州,成长在苏州,大学在上海,属于地道的南方人,因此直到百岁仍旧乡音不改。20世纪80年代初期,有关方面组织“吴语普通话”听力教材,就让周老来录音,但周老说自己听了自己的录音后,感觉是浓重的常州土腔,实在难听!

张允和是合肥人,久居京城,乡音难更,周有光称夫人的普通话是“半精(北京)半肥(合肥)”,又说自己的普通话是“南腔北调”。“改革开放”初期,在全国政协的小组会上,竺可桢先生用他的浙江普通话发言,土音浓重,大家听不懂,周有光就出来当了一回方言的翻译。

在研究语言文字时,尤其是在汉语拼音方面,周有光还曾受益于老乡赵元任的影响,这还得益于夫人张允和。赵元任在早期曾设计了两个有关汉字的注音方案,当时只对外公开了一个方案,但在周有光的一部著作里却公开了赵元任的另一个方案,为此赵元任觉得疑惑,因为周有光夫妇前往美国游学时虽然到了赵元任家中,但他并没有提及此方案。后来才知道,是张允和在美国旁听过他的暑期班教学,记录下来带给了周有光,当时周有光还没有正式转行语言文字学。乡音乡思,不谋而合。

或许是生在吴语系地域的缘故,周有光不只是终身保留着南方口音,就连最美的声音苏州评弹他也研究得津津有味。1987年,周有光与张允和再回到阔别多年的苏州参加评弹艺术节,也就是在那一年,周有光开始了一个新的课题,为苏州评弹的词曲记言记谱,即用五线谱、简谱、汉字、国际音标、吴语罗马字五种符号录下评弹的词曲,这样使得各国的音乐家都能演唱评弹,当时苏州方言学家、苏州大学教授石汝杰热情帮助周老,张家三子定和之子、音乐家张以达也是义务帮助解决烦琐的难题,这项工作一直到1988年春完成。石汝杰教授说,“《评弹记言记谱》是周先生的一个新尝试,即把各地的戏曲文艺录音,并用现代的语言学和音乐的手段记录下来,以传给后世。我负责记录语言,工作内容: 一是把演员说唱的内容写成汉字(这里发生的困难是,有个别字句连演唱者自己也不明白),一是用国际音标和方言拼音记录发音(后一类记录也是‘拼音文字’的一种尝试,用的是我拟订的苏州方言拼音方案)。这一工作的意义在于,把‘下里巴人’的民间文艺用科学的方法记录、保存下来。在方言变化剧烈的现代社会,其意义非同小可。”

事情完成后准备出版,周有光先去找了文化部,还把稿件分别寄给了一直支持评弹艺术的陈云先生、评弹研究会、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等,结果他遭遇了尴尬,周老说,“他们说看不懂,所以我这个书要找地方出版没有一个地方要。这是一个科学的方法,可是我们的国家还没有人感兴趣。后来日本的九州大学,他们有吴语课,中国还没有吴语课呢,他们有。他们对我的这本书感兴趣,《苏州评弹记言记谱》就在九州大学印了,说明日本的文化比我们高啊。”

开始研究这项工作时周有光已是年过八旬,等到正式出版时他则是近百岁之身,但周老最终还是了却了一个心愿。记得沈从文说过,他做了几十年的苏州女婿,但苏州话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周有光与允和同爱昆曲,因此对苏州话很是谙熟。“吴语活泼玲珑,琵琶优雅美妙,手弹口唱,一人为之,难能可贵。离开苏州几十年,每次忆起,犹觉余音袅袅,在耳回响。”(下转35版)

4 最喜苏州的玫瑰腐乳

正是南方有光时——追记周有光先生

周有光与张允和在北京家中“举杯齐眉”。 张寰和 摄影

在唐山大地震期间,周有光身上动了手术,就到苏州去养病,当时张寰和家里已经借住有亲戚,就借住在乐益女中毕业生、允和同学王遗珠家中。物资匮乏,票证时代,当时要买的商品足有50多种票证,周有光在苏州买手纸时也是王家提供的手纸票,这一点让周有光颇为感动。当张寰和听说周有光喜欢吃刀鱼时,就说有办法弄到,要知道这种生在苏南长江某一段的特有鱼种价格不菲不说,产量也很少,后来只是听说张家弟弟天不亮就出城了,后来果然弄到了。刀鱼刺多,吃的时候容易卡喉,周有光就把小时候学的一套现场展示,像解剖似的把鱼和刺分离,而且先吃鱼后吃饭,如此便无碍了。这一次刀鱼宴让周有光铭记一生。

2014年冬,周有光的好友、妻弟张寰和先生在苏州去世,此消息一直瞒着周老。2015年夏我去拜访周老时,周老对我一一问候,他学着保姆的叫法说,五舅妈(周孝华)好吗?五舅舅(张寰和)好吗?我只得回答说好,都好。

2015年1月22日,周晓平在北京去世,很多拜访过周有光先生的人都知道周晓平,儒雅、温和、热情、负责,但很少人知道他是我国著名气象学家、中科院大气物理所研究员。对于该不该把消息告诉住院治疗的周老,家人曾有过为难,当时沈龙朱先生代表家属去接周老出院,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要告诉老人家,他当着一众小辈们的面,简单介绍了晓平的病情和住院情况,希望尽可能以一种老人能够接受的方式说明,没想到周老很是平静,似乎他心里已经知道了情况,但是在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他出院回家独处时,还是显得黯然、伤神。

2015年夏是我最近一次去拜访周老,说到自己一度住院的病情时,他认真地说病情很严重的,是要死人的,我看他的样子并不惧死,反倒是视死如归,我说老人是童言无忌,保姆说他又有黑发长出来了,真是返老还童的吉相。最终,周老在走过他的生日之后,无疾而终。

在与周孝华女士说到周老去世时,她说人老了,总要去世的,周老的事业完成了,他要去和二姐(允和)团聚了,还有小平、小禾。说归说,但我们还是会感到难过,会想念那个温和、儒雅、博学,从南方一路走来的老人,他一直走向了世界,但心里却始终怀着南方的情怀,如水、从容。王道

每次去北京拜访周老,我都会按照九如巷张家人的建议,带两样东西,一个玫瑰腐乳,一个是油炸茨菰片。前者随时可以买,后者要看时令。玫瑰腐乳有很多种,各地的口味也会不同,有一次与周老聊天后,一旁的周有光之子周晓平说,父亲胃口极刁,就喜欢苏州的玫瑰腐乳,有一次他去扬州开会,顺便买了扬州酱菜厂生产的玫瑰腐乳,可是父亲一吃就说,不是那个味,后来就不吃了。周老年过百岁后口味依旧是敏感的。苏州玫瑰腐乳出自一家百年老字号,产量很少,而且购买点也很少,其颜色趋于深紫,像是熟透了的玫瑰花瓣,口感有淡淡的甜。周有光老先生早晨喜欢吃粥,那种有点厚的米粥,一碗粥,就一两块玫瑰腐乳,这种口味想必是在早期居住在苏州养成的。他在苏州的亲戚,每次进京去总会为周老精心准备好玫瑰腐乳和苏式糕点,一解老先生朴实的馋瘾。张寰和夫人周孝华女士还开玩笑地说,周老这么长寿,恐怕与长期食用这种玫瑰腐乳有关,这可是一个大广告了,可惜这种产品越来越少了。

张家五弟张寰和先生与夫人周孝华曾多次到二姐家短居,周老夫妇很是喜欢吃周孝华烧的家常苏帮菜,口味如一。张寰和生前曾多次提及耀平哥对他的影响,低调做人,专心做事,他一生未加入任何党派,毕生投入教育事业,平生只有一大爱好即摄影,周有光为此从国外给他带了先进的相机,但是在北京“文革”时期拍摄了很多照片,却因为担心连累了耀平哥,连夜剪碎了底片扔进了下水道,后来还把相机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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