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日晚,在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总决赛中,上海复旦附中高一女生武亦姝夺冠。
此后,我们为什么要读古诗词,以及该如何读古诗词,一直被热烈讨论。
学者杨早在文章中引用了鲁迅的祖父周介孚一张纸条上文字,那时,他因科场舞弊案被判了斩监候,关在杭州的监狱,还曾将一部木板印的《唐宋诗醇》寄回家中。书中夹有一张字条,是写给樟寿(鲁迅)诸孙的——
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词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肖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示樟寿诸孙。
这是周介孚对于子孙如何读诗的“训导”,今天来看,依然有些道理。
《中国诗词大会》之后,各大出版社也纷纷贴出各自的“诗词之书”,如何选择,自然因人而异。
这里,推荐学者陆远的文章,从中可以读到一些启示。
1
跟风看了几集“中国诗词大会”,脑子里浮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中国人马茂元先生(1918-1989)。一个是美国人波兹曼先生(Neil Postman,1931-2003)。
马茂元是什么人?
就我所知,马茂元可能是整个二十世纪背唐诗背得最多的学者。学生传闻他能背两万首,有人专门问过他,老先生很羞赧地说,不到一万,不到一万。那一代的老先生都谦虚。
一万首是什么概念?
三百年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扬州奉旨编《全唐诗》,整个唐朝三百年,搜集的总数也不超过五万首,马先生一个人能背五分之一!这个不奇怪,马先生生长在安徽桐城,他的祖父是三百年来最大的文学流派“桐城派”最后一个大佬马其昶(1855-1930)。马茂元活了七十岁,从四五岁跟着祖父念诗背诗,一辈子跟古诗打交道,时间超过一个花甲。
论记忆力,大概整个诗词大会的选手加在一起,也不见得比得上马先生。但是马先生要是参加诗词大会,能不能得奖呢?我估计不会。
为什么呢?
马先生去世以前,那个波兹曼先生写了一本书,叫《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据他说,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本质,就是一个单词:“娱乐”——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诗词大会的本质,就是一个电视秀,是一个娱乐。一个最需要内在体验和感受的文化活动,却需要通过一个最紧张、最激烈、最刺激、最锱铢必较的方式来吸引眼球——这一点,恐怕一辈子摇头晃脑的老古董马先生不会明白。
2
当然,我没有资格去批评诗词大会——无论从什么角度说,在看似日益多元,实际日益苍白的电视秀场上,这个节目都堪称一股清流。
我只是想说,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古诗、背古诗?
据我观察,整个春节期间,受诗词大会影响最大的那一群人,叫做“中国家长”。更有意思的是,中国家长价值观的代际对立,在这里得到了最戏剧化的体现。
望子成龙的高中生家长会怎么说:“参加这个比赛有什么用?能给你高考加分吗?你看看你班里的排名!你要真有本事,语文拿年级第一啊!在市里省里排个名啊!自以为是!半桶水晃得老高!生怕全中国不知道你知道这么点破玩意吗!你能上一本吗!你看看你数学多少分!”。
与此同时,一定还会有很多更年轻的家长,立刻买一本《唐诗三百首》,让刚上幼儿园或者小学的孩子立刻背起来。
你看,问题来了。跟所有花几万块把孩子送去学钢琴、学英语、学画画,然后自己等在教室外用手机斗地主的家长一样,他们都觉得,“唐诗宋词?那是小孩子学的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因为最需要补上唐诗宋词这一课的,恰恰是这些父母。这倒不是说我们一定要逼着“大人”装模作样地去背诗,而是说,在一个现代社会去读读古诗古文,目的恰恰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做一个现代人。
3
苏东坡说他特别欣赏小老弟黄庭坚的一句话:三日不读书,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什么叫“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看看这个时代最流行的标题:“贱人”、“穷逼”、“绿茶婊”……像苍蝇一样爬满日渐华美的手机屏幕。这些粗鄙的语汇,自然而然挂在嘴边,堂而皇之印在书上,宣泄的是弥漫在整个社会中的戾气,共同构成了时代精神的低俗气质。
我并不是说,说脏话就是粗鄙,也不是反对某些约定俗成的新词,只是,所有流行的语言,其实就是时代的投影。或者说,有什么样的时代,便有什么样的词语,时代的性质塑造了词语的面目,反过来,词语的流行将改写时代的风貌,甚至会支配时代史的书写。
在这个“粗鄙时代”读古诗,未必对现实生活有直接影响,但至少可以让我们体验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这种“开放性、多元性、包容性”,则无疑是现代精神的本质。
从这个意义上,诗词大会上那个“满足了对才女所有想象”的武亦姝姑娘当然值得大大点赞,更令人称叹的却是两个不起眼的选手:普普通通的淮南民警王纪波和重病缠身的形态农妇白茹云。
唐诗宋词与他们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他们的物质处境也不会因为多背几首唐诗宋词有任何起色。他们对古诗词的热爱,跨越了阶层、教育、家庭、文化环境这些外在的社会要素,完全顺从内心,发乎本真。辛弃疾有两句诗: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鸟好弟兄。在心灵的世界里,这两个小人物,是两个活庄子。
某种程度上说,这样的生活态度与互联网精神是同质的——《长尾理论》的作者安德森(Chris Anderson,他现在是3D Robotics机器人联合创始人)说,互联网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让你发自内心地去追求自己真正喜爱的东西,因为不管你的爱好多么怪咖,互联网都可以帮你找到同道。
4
大翻译家王佐良先生(1916-1995)曾经编选过一本英国散文名篇《并非舞文弄墨》,其中选了英国医生托玛斯·勃朗(Thomas Browne)著作《医生的宗教》(Religio Medici)中的一篇。
其中有一句,勃朗写道:我不是一棵植物,离开了园子就不能繁茂。我无论到何处,无论在哪条子午线下,我都在英国。在这一小段的页脚,王先生特别加了个脚注,只有九个字:
李白:不知何处是他乡。
这九个字,简直是神来之笔!一位8世纪的中国诗人和一位17世纪英格兰国教徒,在这短短的三两行字里,仿佛跨越1000年的时空,在进行一场精神对话。
互联网时代的达人们,特别喜欢说一个词叫“迭代”。按照所谓的“迭代理论”,在现代社会,越传统的东西折旧率更高,被取代的速度应该更快。但有意思的是,一直到今天,总有一些农业社会与慢生活的文化产物——无论李白、杜甫、陶渊明,还是荷马、乔叟、莎士比亚——总还是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提及。去年是莎翁和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中英两国几十台传统大戏,几乎场场满坑满谷!
为什么李白、杜甫、莎士比亚从不会被“迭代”?因为他们凝聚的是一种文化得以维系的基本价值观和认同感。越是现代的社会,这种认同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刚去世的英国学者约翰·伯格(John Berger)说过,一个被割断传统的民族和阶级,它自由选择、自由行为的权力,就不如一个始终得以将自己置身于传统之中的民族和阶级。
文化传统这个东西很复杂,它是一套价值,是一些观念,是一系列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套具有公众性的仪式,对文化的感受和传承都需要一套礼仪,中国的文化传统在式微,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找不到“中国”了,那么,回望一下传统,或许是个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