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德国依然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时至今日,乔治·格罗兹(George Grosz)和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n)的油画仍炙手可热,悬挂于悉尼、洛杉矶和圣彼得堡等世界各大博物馆和美术馆之中。 贝尔托·布莱希特和库尔特·魏尔(Kurt Weill)的《三分钱歌剧》(The Threepenny Opera)定期在世界各地以很多不同语言重新上演。托马斯·曼伟大的小说《魔山》(The Magic Mountain)自 1924 年出版以来,不断再版重印,即便称不上家喻户晓,至少在无数学院与大学的文学和哲学课中广为阅读讨论。
朔肯(Schocken) 百货连锁大楼
当代的厨房设计依然从 20 世纪 20 年代的时尚和包豪斯学派(Bauhaus)的创作中获得灵感。后现代主义建筑师也许抛弃了瓦尔特·格罗皮乌斯奉作圭臬的功能主义,但是,面对埃里克·门德尔松设计的哥伦布大楼(Columbus House)、朔肯(Schocken) 百货连锁大楼(如今仅存一座)——这些建筑既线条简洁,又动感十足——或者异想天开的爱因斯坦塔,谁又能拒绝它们的美感呢?汉娜·赫希也许没有其他人那么声名远播,但今天的参观者见到她的作品都会为其吸引,因为她创造性地融合了原始主义和现代主义风格,并将非洲或波利尼西亚(Polynesian)风格的面具与 20 世纪 20 年代的日用品并列陈设。马丁·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深刻,西格弗里德·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的文章层次分明,二者都力图阐释先进技术和大众社会的意义,他们的思想如今仍能对现代社会的状况提供丰富的真知灼见。又有哪个影迷没有看过《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The Cabinet of Dr. Caligari)、《大都会》(Metropolis)或者《柏林:城市交响曲》(Berlin: Symphony of the City)呢?
《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海报
魏玛德国还以别的方式向我们倾诉着,其中,也许最频仍的是警示。这是一个受经济危机和恶劣政治冲突重创的社会。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其长长的阴影投射在了共和国的整个历史中。《凡尔赛和约》使德国背负了过于沉重的经济负担;对此观点,无论今天的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做了多么大的修正,但彼时的德国人坚信,他们受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的不公正对待。很多人立刻就指责协约国,还根据有人背后捅刀的传闻,指责国内的犹太人和社会主义者,认为他们是嗣后所有灾难——国内动乱、恶性通货膨胀、经济衰退、银行破产,以及其他任何可以想见的痛苦——的罪魁祸首。魏玛德国挥之不去的恐惧是, 如果社会无法就如何前进达成共识,任何微小的分歧都会引发关乎生存的政治斗争,如果暗杀和街头暴乱肆虐,少数族群动辄成为反民主势力的替罪羊,这会导致什么样的事态?这是一个警示,因为我们都知道最后的结局:1933年1月30 日,纳粹上台执政。
1919年,法国凡尔赛,三名德国代表在凡尔赛宫会议室审阅《凡尔赛和约》文件。
然而,尽管深陷冲突和灾难之中,魏玛时代也是在政治和文化上取得伟大成就的时期。在战争和革命中,旧的帝国秩序被摧毁,由此解放了人们的政治和社会想象。德国人一度创造了高度自由的政治体制,建立了高水平的社会福利制度。众多普通民众的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至少在共和国最初几年,每个工作日减到了更为人性化的 8 小时;失业保险似乎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能够在商业周期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时,保护工人的利益。新的公共住房为那些较为富裕的工人和白领职员提供了机会,帮助他们搬出老旧的公寓,搬入干净的现代公寓,里面有室内管道、煤气灶具,并提供电力。女性赢得了选举权,德国传媒业所处的环境自由而活跃。为了开创繁荣和谐的未来社会,人们无所不谈,从裸体主义到共产主义。性学专家和受民众欢迎的社会活动家主张,每个人都有权充分享受满意的性生活。和电影一样,洋洋大观的消费品世界使人们想象着一种更为富裕的别样生活,即使为此人们必须第二天早晨7点就回到工作台、办公室或者销售柜台。从战争和革命中产生了乌托邦思想。无疑,世界有可能被彻底改变,无论——这取决于发言者是谁——是通过现代建筑、摄影、公共住房,还是街头的群众示威活动:事实证明,这样的自信和信念具有启发性,催生了大量艺术创作和哲学思想。
取得这些成就的,不只有德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漩涡和余波中,英国女性赢得了选举权;现代派艺术家则蜂拥来到巴黎;荷兰的建筑师成为新建筑形式的先锋人物;维也纳、布达佩斯和彼得格勒的民众与政党纷纷推翻了没落的帝国统治,憧憬着光明的政治前途。德国人在一旁观察着这些新进展(无论好坏),从中汲取经验教训。但是,那段岁月中的德国经验有着某种格外紧张和浓烈之感。与西边的邻国不同,德国输掉了战争,由此而来的经济、政治和心理影响是深刻的。 几乎所有议题、所有辩论都笼罩在谁该为战争负责、战后赔款等问题的阴影之下。不能赢得胜利,也就不能对男人和女人们在四年中忍受的痛苦做出补偿。经历旷日持久的战争煎熬后未能获胜,没能带来财富,也没有欢欣鼓舞的感觉。与更东边的俄国不同,德国未曾经历彻底的革命,没有彻底消灭传统精英的权力和声望。德国走了一条中间道路,尽管的确通过革命实现了国家的民主化,但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很多旧的社会秩序。由此产生的结果就是缺乏共识、纷争不断。诸如德国人如何共同生活,以及如何与邻国共存这样最基本的问题,都引发了连绵不断的争吵。
毁灭性的全面战争和创造性的革命——这些很多欧洲人都经历过,但在德国却有着非常独特的色彩——成为推动魏玛共和国的主角们工作和思考的力量,无论是视觉艺术家、建筑师、左翼政治改革家和革命家,还是保守右翼阵营中善于思考、主张威权主义的知识分子。同时,他们也为某种更为深刻持久的东西所激励,即意识到他们正生活在现代性的阵痛之中。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仍然拥有非常重要的农业经济、很多小商店、技术娴熟的手工业者,以及稳居于部队军官团、国家官僚机构、新教和天主教教会各阶层的旧式精英阶层。但是,这个常被理想化的旧世界——包括贵族拥有田庄,农民实施耕种;德意志诸邦,以及由各邦君王和帝国皇帝主宰下的政治统一的德意志;严格的阶级差异——已开始受到挑战,不再风平浪静了。社会的重心已转向喧嚣精彩的城市,转向能够敲打出先进工业经济产品的工厂和矿场, 转向“大众社会”的紧张和刺激。在这个世界里,大多数人为工钱或薪水而工作;人们阅读报纸,在百货商场购物,收听电台转播的职业拳击赛,每周至少看一次电影,从而养活了商业经济和文化中的偶像们;政治生活包括动员民众参与投票,前往市政厅或者附近的工厂游行示威,有时则拿起武器投身革命和起义。
所有这些魏玛时代的主角,无论他们的政治和文化倾向如何,都纠缠于紧张的现代性世界之中,无处可逃。为了逃避,有人隐居黑森林(Black Forest),有人在慕尼黑(Munich)或阿尔卑斯山的村庄里过着半隐的生活,还有人声称反对一切现代性的表征,而代表“传统的德意志价值观”。即便如此,他们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为了组织大批追随者前往投票站或市场,也不得不借助报纸和广播的力量。另一些人则积极拥抱现代性,他们宣扬大众政治和工业社会,或是创造出新的表达形式——抽象艺术、不协和的音乐、用工业材料建成的线条简洁的建筑。他们认为这些能够抓住这个时代的紧张、冲突和激越。魏玛文化和魏玛政治催生了如此众多的创新,恰恰是因为艺术家、作家和政治组织者力图阐明现代性的意义,将其推向新的方向,其中有些通向解放和快乐,有些则是骇人听闻的威权主义、谋杀和种族主义。
《魏玛德国:希望与悲剧》涉及 1918—1933年魏玛时期的所有主要方面——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以及彼此间的联系。我参考了大量当时的文字和视听资料,还查阅了历史学以及其他学科的大量研究著述。作为文化中心和政治首都,柏林自然获得了格外的关注,但我同时还讨论了乡村社会以及德国其他市镇和城市的发展。我努力从那个冲突、刺耳、活泼和艰难的时代中,重新抓住那些刺激和革新的元素。同时,我也非常重视魏玛社会遭受的严重制约,无论这些制约是来自协约国、疲弱的国际经济、德国自身威权主义传统的重压,还是新兴的、更加危险的、倾向暴力的激进右翼的出现。当然,我最终要面对的是什么出了问题、何以导致了灾难性结局等问题,并说明魏玛共和国并非自行崩溃,而是被当权的右翼和新兴极右翼势力合力推下了悬崖。当权的右翼势力,由商人、贵族、政府官员和军官组成,他们实力强大,处境优渥,从共和国建立之初就对其采取敌视态度。共产党人也试图埋葬共和国,但威胁最大的一直是右翼势力。
然而,魏玛共和国十四年的历史,不应该因为之后第三帝国十二年的历史而过于蒙羞。没有任何历史事件是事先注定要发生的,纳粹的胜利无疑也是如此。魏玛时期的冲突和局限当然助长了纳粹运动,但如果将魏玛只看作第三帝国的序幕,那就是一派胡言。魏玛德国是一个精彩而激动人心的时代,这一时期诞生的很多艺术作品、哲学思想和政治想象提供了一个更美好世界的光明前景。这些远见卓识对于今天的我们仍然是有意义的。
本文节选自《魏玛德国:希望与悲剧》,[美]埃里克·韦茨(Eric Weitz)著,姚峰译,聂品格校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