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陶艺美学录》一书是《生活月刊》原创作团队寻访了十多位宝岛台湾的知名陶艺家和茶道家的纪实书写。他们中有的力图用自己的创作还原中国千年陶瓷发展整个脉络,有的从农人到陶人,将自己的生命和整个时代风貌融入陶器,有的边教学边创作,将陶艺教学从学徒制的传承转入学院派,还有的则吸取日本和西方的陶艺美学理念,融入国际化的创作语境,从追索、复原失落的中国传统,转向新的创作。陶艺家重新思考陶的本质,调整做陶的观念,通过反复的实验、探索,运用不同的材料、探索新的配方和烧造方式,形成了风格多元又独立的陶艺新美学,为现代陶艺增添了新的色彩。本文为该书前言。
一
黄昏来临之前,解致璋在茶席前点起烛火。我们端着茶,看天光一寸一寸西移,在她的山水茶席间浮动。夕阳排山倒海而来,有那么一霎,光芒照亮四壁,旋即便彻底暗下去。
这是“清香斋”的寻常一日。解致璋首创“台湾茶道”的理念,经过20多年身体力行,“清香斋”已成为世界各地茶人的朝圣之地。
解致璋并不是陶艺家,但她倡导的茶道精神,正是陶艺发展的推手之一。为了研发出适用的茶器,她曾与多位陶艺家合作,在艺术性与实用性之间寻求平衡。时至今日,茶道文化渐成风气,人们品茶的同时也在品味茶器。陶艺与茶道合流,与生活接壤,彼此都迎来新的生机。
对于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诗人王尔德和艺术家杜尚有过相似却不尽相同的表述,王尔德说:“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自己谱成乐曲。你的光阴就是十四行诗。”杜尚则更加斩钉截铁:“最好的艺术就是生活本身。”
台湾陶艺之所以能在中国乃至亚洲独树一帜,或许不仅因为它融入了国际化的创作语境,风格既多元又独立,更因为陶瓷之美已经植根于生活之中,拥有了广阔深厚的土壤,陶艺也便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因此,我们决定从台湾地区的陶艺出发,探讨当代生活美学。
2013年冬,经过七年多对手工艺领域的个案寻访,我和当时《生活》杂志的同仁决定做一期专题别册,聚焦景德镇。那时,千年瓷都已进入历史拐点,创作者们尝试挣脱传统的重负,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从冬天到夏天,我们三次前往景德镇,在总计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拜访了从全国和世界各地云集瓷都的几十位陶艺家。他们的年龄跨度超过半个世纪,人生与创作风格则更加复杂。正是这些观察与交流,激发了我们对台湾地区陶艺发展的好奇心。景德镇几代陶艺家当时面对的诱惑与困惑,台湾地区的陶艺家们大多也曾经历过。既往如同一面镜子,足以照见前路。
经过半年多的筹备,有幸得到廖宝秀、解致璋、何健、吕礼臻、游瑞楠、江淑玲、庄灵等老师的指点、引荐与帮助,采访名单几经甄选。我们终于在2014年年末,踏上海峡彼岸的寻陶之旅。这些陶艺家的经历不同,处境各异,工作室或考究或逼仄,或极简或杂乱,但都将喧嚣隔离在外。或许,什么都比不了黄昏中的一杯茶。守在窑炉前观望火焰的时光,更值得一个人期待一生。我们梳理台湾地区陶艺美学的发展脉络,亦希望透过物质,发现精神之美。
器物之中,自有天地。
二
首字母大写的China(中国)和小写的china(瓷器),同样地神秘。中国陶瓷在西方风靡几个世纪,制瓷技术一度是不解之谜。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芬雷甚至发现,来自中国的制瓷技术拥有过一种征服世界、改变时代的魔力。“一千多年之间,瓷器是全世界最受人们喜爱、歆羡,也是最被广泛模仿的产品。从公元7世纪瓷器发明问世以来,它始终是文化交流的核心。在欧亚大陆,瓷器是一大物质介质,跨越遥远的距离,促成艺术象征、主题、图案的同化与传布。瓷器所到之处,便影响当地所有的陶瓷传统,造成重大冲击,占有发号施令的高度。从日本、印度尼西亚爪哇到埃及、英格兰,无一例外。有时甚至取而代之,完全改换当地原有的制瓷传统,更因此深入当地原有的文化生活。”
十几个世纪过去了,随着世界秩序的重塑,陶瓷的命运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西方世界重新定义的陶艺美学规则,反过来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的陶艺家们。台湾地区陶艺的嬗变,正是这股全球化浪潮的缩影——它身处东西方文化交汇的要冲,来自中国大陆、日本、欧美世界的陶艺美学,都在这里相遇、更生。
我们拜访的十几位重要的陶艺家和茶道家,大都经历过这场时代的剧变。他们接受的教育,从学徒制的传承,转入学院派的系统;通过反复的实验、探索,他们将陶艺推进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从追索、复原失落的中国传统,转向新的创作,运用不同的材料,探索新的配方和烧造方式,最终确立了独具特色的陶艺风格——它源自漫长曲折的中国传统,却并不囿于传统,它深受多元文化影响,却更能融会贯通。生活的艺术,最终发展成一种现代美学。
三
以陶瓷为媒介,艺术家还可以做什么?这是我们试图探寻的另一个问题。
德国汉学家雷德侯在他的名作《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Ten Thousand Things: Module and Mass Production in Chinese Art)中这样写道:“西方人非常赞赏中国出产的釉瓷,有时甚至认为它们具有非同寻常的魔力。虽然他们知道系用泥土制造,但他们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土,也不知道怎样制作而成。16世纪,各大洲之间的贸易方兴未艾,瓷器已成为遍销全球的商品……凭借其生产方法,中国人已经做好准备要让瓷器充斥整个世界。他们有能力提供近乎无限量的这种奇妙商品。”如今,时代早已翻过一页,陶瓷的诸多技艺已不是隐秘,中国不再是唯一的陶艺中心,美学趋向在全球化的语境中有了更多元乃至更完整的表达。不过,那种“非同寻常的魔力”依然熠熠生辉,一代代人被它驱使与激励,前赴后继。他们赋予陶土以新的生命,而那些其貌不扬的陶土与釉土,也让他们找到自己一生的方向。人与陶土,彼此发现,更相互塑造。
台湾地区的陶艺界也曾经历迷惘。1981年,日本策展人吉田耕三发起一场联合陶艺展,邀请多位日本名家参展,不料,对方只是仓促应对。日本陶艺家到现场后拂袖而去,认为受到莫大的侮辱,双方水平实在悬殊。
直到30多年后的今天,这一幕依然让许多陶艺家们记忆犹新。所幸,它也成为一场新生的契机,一代人知耻后勇,试图开拓新的格局。那次失败的展览,推动着台湾地区陶艺界自我意识的形成,也促成了一代人的集体崛起,他们通过各自的努力寻找出路,或徜徉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致力于对传统的研究与再造;或前往日本,领会东方美学的另一面;或游学于大洋彼岸的美国,追问现代陶艺的理念与精神。通过汲取不同陶艺体系中的养分,融入国际化的语境,他们找到了各自创作的冲动与灵感之源,形成独特的风格。他们不惜成本地反复实验,不断寻找新的方法,尝试自我突破,并非无谓地炫技,而是更加随性与平和,这是经历岁月磨砺得来的从容。人生的经验、思索与困惑,都可以在陶瓷作品中发现端倪。几十年过去,所有的探寻与创造,如同一道道光源,交织汇聚,成就了今日的风貌。
从某种程度上说,陶艺的水准也是社会文化与审美水平的晴雨表。无论是日常器皿,还是典藏之物,都体现着一个时代的风貌。陶艺的发展需要知识的积累、文化的滋养,以及足够自由开放的创作风气。在强大的传统或外来文化面前坚持独立的判断,在商业浪潮中保持清醒与冷静,有所为有所不为,其实不仅陶艺如此,所有的艺术与文化也都需要面对。
这次寻访之旅的初衷即在于此。
《陶艺美学录:寻访当代陶艺名家》,张泉主编,马岭摄影,浦睿文化/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