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与刘海粟绝交一事,美术界众所周知,然而傅雷究竟为何与刘海粟绝交?这又意味着什么?许多人未必很清楚。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迄今出版的各种傅雷、刘海粟的传记书籍未能对这件事作出客观的叙述和令人信服的解释。笔者认为:傅、刘绝交虽为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小插曲,背后隐藏的内涵却十分深刻,值得做认真的梳理和分析。
两段文字解释了原因
关于傅、刘的绝交,傅雷本人有确切的文字记录。在1943年9月1日致黄宾虹的信中,傅雷提及刘海粟,明确表示“此公与之不相往来已近十载”,而在写于1957年反右运动中的《傅雷自述》中,两段文字解释了原因——
其一:“一九三三年九月,母亲去世,即辞去‘美专’教务,因(一)少年不学,自认无资格教书,母亲在日,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再不工作她更伤心;且彼时经济独立,母亲只月贴数十元,不能不自己谋生;(二)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其二:“一九三七(实际应为一九三六——笔者注)年夏,为亡友张弦在上海举办‘绘画遗作展览会’,张生前为‘美专’学生出身之教授,受‘美专’剥削,抑郁而死;故我约了他几个老同学办此遗作展览,并在筹备会上与刘海粟决裂,以此绝交二十年。”
需作说明的是,刘海粟是当时上海私立“美专”的校长。以上两段文字显示了傅、刘由“辞职”而“绝交”的内在递进关系:刘海粟办学的“商店作风”,导致了张弦的死亡;张弦的死亡,是刘海粟“待别人刻薄”的结果。值得一提的是,傅雷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绝交”一事已过去二十余年,与刘海粟恢复了礼节性往来。
张弦生前是上海私立“美专”的教师,1936年8月回浙江青田省亲时突然去世,死因一说精神错乱溺水而死,一说因急性肠炎不治而死。他的死,对傅雷的打击极大。据傅雷与刘抗当时的通信,1936年8月19日晚,身在南汇老家的傅雷获悉张弦病危的消息,顿时“毛骨悚然,浑身发冷”。第二天接到噩耗,悲恸之情,无以言喻,发出“呜呼,痛哉!”的悲鸣,信中特地询问:“校方对他有何表示,大师(指刘海粟——笔者注)又如何?虽说一死皆空,但我还想知道知道世情冷暖。”明显流露了对“美专”掌门人刘海粟的疑虑。
而据1936年8月28日傅雷致刘抗的信函,傅雷于一周前(即8月20日)就给刘海粟去信,提出四条建议:一、在报上刊登一条张弦去世的新闻,让他数年来的桃李得悉;二、筹备一个遗作展览会;三、设法替他卖掉些作品,所得款作为遗孤的教育费;四、设法叫博物馆购藏他的一张作品,却一直没有回复,令他甚为诧异。这些似乎印证了刘海粟“待别人刻薄”的商店作风。于是,在张弦“绘画遗作展览会”筹备会上,傅雷与刘海粟发生了激烈冲突,从此绝交将近二十年。
张弦与傅雷是莫逆之交
傅雷
傅雷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替张弦打抱不平?
张弦是一位才华出众、性情沉默、与世无争的艺术家,与傅雷是莫逆之交。在1936年12月6日致刘抗的信中,傅雷引苏东坡的两句诗:“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缘”,表达了对张弦之死的沉重慨叹,其中这样写道:“我茕茕独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复寡朋友!然而这仅有的几个剖腹交也还不能长久相聚,尘世荒凉落寞一至于此!”随后写出以下披肝沥胆的知心话:“你我相交先后已达六载,然到今岁方才透入你的内心。交友而欲相契已大难,相契而欲互参洞府尤难。况互参洞府,有时更须他种血泪的代价来换乎!倘张弦尚在,我恐尚不能尽窥你的肺腑,言之尤潸然欲涕!可怜的朋友,但愿这颗艺术家的灵魂在天上永永得到和平与安息!”
1936年10月14日,由傅雷及友人筹划的《张弦遗作展》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开幕,傅雷写下《我们已失去了凭藉——悼张弦》一文,对张弦“孤洁不移的道德力”,对艺术“忠诚不变的心志”,还有融合东西的高超艺术手腕给以高度评价,最后作者这样慨叹:“我们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浊流中,挣扎摸索,时刻想抓住真理的灵光,急切的需要明锐稳静的善性和奋斗的气流为我们先导,减轻我们心灵上所感到的重压,使我们有所凭藉,使我们的勇气永永不竭……现在这凭藉是被造物之神剥夺了!我们应当悲伤长号,抚膺疾首!不为旁人,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仅仅为了我们自己!”
刘海粟对“绝交”的解释
然而,同是当事人的刘海粟,对“绝交”却有完全不同的解释,在《傅雷二三事》中,刘海粟这样叙述——
不久我和他为一件事,整整十年没有往来。
傅聪很小,傅雷不让他上学,自己教他文化,请上海乐团一位意大利学派的专家教指法,乐团指挥兼担琴家教乐理,每天要傅聪练习钢琴。傅雷听觉灵敏,听出差错就打,这一点我很反感,劝他说:“小孩子应当上学,过集体生活,让他全面发展,这样打太不好了。”
傅雷说:“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要管么?”
“你用瓷盆子砸在孩子鼻子上,留下一个疤,这太过分了,我为什么不能管?”
“我偏不服你管!”他的声调提高了。
“你这样做要后悔的!”
……
自那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怅然若失。想到傅雷没有人谈心,一定会很寂寞。幸而黄宾虹、林风眠两位先生常去看他。一般的人,他不肯与之往来。
一九五六年冬天,我忽然接到傅雷的电话说:“我来看你。”
“来吧!我们全家欢迎你!”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他真的来了,一切和好如初。
然而细查历史文献,傅聪学弹钢琴,受老爸严酷的管教甚至虐待,是七、八岁至十一岁(约1940至1943年)之间的事,期间正是傅、刘绝交,而且又是刘海粟避祸南洋那几年。由此可见,以上的讲述纯属虚构,而且从情理上讲,也难以成立。
刘海粟对傅雷的辞职
给出的另一种解释
刘海粟
同样,在口述实录的《沧海》三部曲《背叛》卷中,刘海粟对傅雷的辞职给出另一种解释:“美专”学生的伤害导致了傅雷的离去,不经意间又扯出了自己,暴露了事情的另一种真相。刘海粟这样讲述当时情形:“傅雷的脾气本来就大,那天他也发疯了,骂我!一个劲地骂个不歇,说我在关键时刻置朋友的死活不顾。我也不生气,同他说道理。在那种情形下我就是去了,除了陪你一同死,什么作用也起不了,但他实在是给学生斗争坏了,蛮不讲理,什么事情都给你弄出来骂。什么巴结权贵、重利忘义,办学校纯粹是商店作风,嘟嘟嘟吼一大套。”接下来,刘海粟这样为自己的“商店作风”辩护——
在那个时代,要想在中国的社会树立起一个美术专门学校的旗帜,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美专”刚刚创办那几年,困难大极了!困苦颠沛,冷漠寂寥,根本谈不上外界的同情与帮助,全靠自己硬撑着。……在几乎没有收入的情况下维持一个学校,困难大极了!后来慢慢好一些,学生渐渐开始多了,但老师也要随着多聘,校舍也要扩大,入不敷出啊。办学校不可能赚钱,运气好,能够少赔一点就不错了。所以说,从办这个学校的头一天起,经费问题就一直逼迫着我,你没有办法不精打细算。我跟他们每一个老师也是都说明白的,这里只能解决基本的生活,要赚更多的钱,你们要另外去想办法。我从来不骗他们的,都是同他们说明白的。但是有一点也要实事求是讲,他们出去兼职,现在叫第二职业第三职业,我从来不反对,能给的方便我尽量给。像温肇桐,他本来不过是农村的小学图画老师,我把他请到“美专”来,聘他做教授,有了这个头衔,他再出去找兼职就方便多了。傅雷那天骂我办学商店作风,给老师的工资太低,待遇刻薄。一个私立的学校,没有任何政府拨款,一分钱一分钱完全是靠自己筹集,当时又正逢乱世,老实不客气讲,能够支撑到最后这个局面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美专”学生伤害傅雷的事发生在1932年11月。当时学生要罢课,上街宣传抗日,傅雷坚持上完课,两者发生冲突。混乱中傅雷挨了几拳头,后学生中有人出面阻止,风波自动平息。刘海粟强调这件事,本意是为自己开脱,无意中却透露了傅、刘决裂的另一个因素:刘海粟关键时刻明哲保身,不为朋友两肋插刀,令傅雷大失所望。其中傅雷痛骂刘海粟的那些细节,置换到张弦“绘画遗作展览会”筹备会上,正好吻合。
张弦之死成为傅、刘绝交的触发点
看得出,刘海粟很不愿意承认被傅雷绝交一事。事实上,在刘海粟后来所有关于傅、刘交往的讲述中,都是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的故事,其中更有傅雷对他的无限崇拜。从这些讲述中,读者根本无法联想到傅、刘绝交这种事。从维护友情的角度看,刘海粟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但从诚信的角度看,这样做却遮蔽了历史真相,不足取。
平心而论,傅雷对刘海粟的指控或许不无过头之处。作为一所私立美术学校的校长兼老板,刘海粟自有他的难处,有他自己的立场和考虑问题的角度,倒是傅雷,有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身份地位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的立场和话语逻辑。傅雷终其一辈子,都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一个坚守书桌的精神个体户。而刘海粟则庞杂得多:画家、老板、文化名流、社会活动家,多种身份集于一身。正是这种庞杂的身份,加上纵横捭阖的能量,使他在革故鼎新的民国初年大有作为,年仅十七,没有学历,毫无西洋美术知识背景,就办起图画美术学校(上海私立美专前身),在林立的同类学校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所当时大名鼎鼎的美术学校。
借助“美专”这个平台与天纵之才,刘海粟在中国现代画坛纵横驰骋、声誉鹊起的同时,不可避免受到正人君子的诟病。傅雷指责的待人刻薄的“商店作风”、对张弦之死的冷漠反应,其实是刘海粟的常态表现,不足为奇。刘海粟并不是慈善家,在他眼里,张弦只是上海私立“美专”的一名受雇的普通教员。然而在傅雷眼里,张弦却是一位能在坎坷潦倒中保持完美人格的艺术家,是他不可缺少的精神“凭藉”。在对张弦的价值认同上,傅、刘的差异之大,不可以道理计。于是,张弦之死成为傅、刘绝交的触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