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史铁生逝世十周年:丁一之旅,未完待续

作家史铁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年。十年了,他的文字的余温犹在,他的心依然在字里行间跳动着。

在史铁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天涯》微信公众号特别推出“纪念史铁生小辑”,以此怀念这位纯粹的写作者。 

?史铁生

 史铁生

史铁生,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他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他的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散文《我与地坛》更是脍炙人口,几乎成为中国当代散文的最高峰。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时46分,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逝世,享年59岁。

史铁生离世后,《天涯》杂志全体同仁发起全国性的纪念史铁生的活动。在他离世的七天祭日,《天涯》杂志在海口和北京、广州等全国18个城市举行了“铁生之夜”烛光追思会。

《天涯》2011年第2期,还特别策划了“纪念史铁生小辑”,韩少功、张炜、李锐、蒋子丹、徐敬亚、孔见、单正平、刘齐和刘复生,九位史铁生的好友、研究者、读者分别撰文纪念这位用心灵写作的作家。

纪念史铁生小辑

原载于《天涯》2011年第2期

韩少功

韩少功

他是中国文学的幸运

韩少功

铁生的离去令人痛惜,伤感,久久地茫然失语。我想很多朋友都是这样。这证明了他在我们心目中沉甸甸的分量和地位。非常偶然的是,他刚好在我生日的前一天离去,这使我以后所有的生日都非同寻常,会让我想到更多的东西。比如他选择这一天,是否要对我交代什么?

我们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交往。虽然不忍过多打扰他,消耗他的体力与时间,但以前每次去北京,只要他身体状况不是太糟,总是设法去看望他,并力求见面时间不要太长。有时候他兴致高,我们也会在他家附近的小饭店吃饭喝酒。直到近年来他身体更弱了,我才克制自己不再去敲他的家门,也尽量减少他接电话或者回邮件的负担。但从朋友那里,从作品的字里行间,我想我们都知道彼此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在继续着相互的支持和鼓励,还有讨论甚至争辩。

他支持我迁居海南。那是1987年的《钟山》杂志笔会,一些作家来到海南岛,我与何立伟、苏童、陈建功、范小天等人轮流推着他,走遍天涯海角,甚至把他背进了潜艇。后来当他知道我想在这里长居,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海岛的地广人稀、天蓝沙白、林木蔽日,肯定是我们当时共同的向往。

他也赞成我重返乡村。大约是2000年,当他得知我在当年插队的地方建了个房子,阶段性定居下来,便托朋友捎来话,说他原来也有重返“清平湾”的梦想,要不是身体不便,他也会这样做的。他很高兴我做了一件他想做的事。

还有一些故事,我们过去不向外人说,今后更不会说了。

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人在飞机上呆坐几小时尚且浑身酸痛,而铁生在近四十年的轮椅生涯中与多种病痛抗争,在每周几乎只有一两天病痛稍减的情况下,承担艰深的思考和浩繁的工作,需要何等超人般的意志和毅力?他是一个慈悲的人,虽然做事讲分寸,有原则,不苟且,但以上帝般的爱和微笑,宽容和爱怜所有的人,乃至天下的一切弱小,包括草木和尘土,直到把自己的身体器官尽可能捐献给需要者。他当然也是一个极智慧的人,悟透生死,洞悉人生,一次次刷新思想的标高,不断逼近真理的彼岸,其简洁、通透、漂亮、深刻的言说,肯定会穿过各种文化泡沫的潮起潮落,进入今后人们恒久的记忆。

他是中国文学的幸运,是上天给我们不可再得的一笔宝贵财富。

韩少功,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韩少功文库》(十卷)等多种。

张炜

张炜


时代的思与诗——痛悼铁生

张炜

铁生是这个时代难以消逝的声音。

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我与地坛》,再到后来陆续问世的长篇与短章,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韧强旺的生命力,不断地将思与诗投掷到这个异常喧嚣的世界上。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铁生了。以前去北京时与朋友结伴探望,或在一些会议场合交谈,切近地感受和倾听这个非凡的文学朋友。本世纪初我与出版界同仁策划“东岳文丛·史铁生”,有机会再次从头阅读这位兄长。这集中面世的九部文集几乎汇聚了铁生2001年前的全部作品,成为阅读者激动人心的一次精神长旅。

我不知道还有谁像他一样,在这样的情与境下凝神打量或闭目冥思,燃烧自己。而后他出版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读到,都让我倍加珍惜,获得一次次特别的感动。我不能不去想象他的劳作,他是怎样写出这一个个字的。我知道这是他把全部生命凝聚成一道强光,照射到无边的夜色深处。

网络时代繁衍出多少文字。纵横交织的声音震耳欲聋,却难以遮掩从北京一隅的轮椅上发出的低吟。这是他平时言说的声调,是回响在朋友们心中和耳畔的熟悉的口吻。这其中的感染力自内而来,来自一颗炽热的心。这是最凝炼的语言、最悠远的神思、最深沉的吟哦、最纯洁的质地。

写作者的艰难和光荣,都体现在铁生这里了。面对他的生存、他的杰出创造,没有人再去呻吟和苦诉了。他走完了自己的一段路,像所有人一样。他一生留下的痕迹,却是深而又深。我相信他不仅用生命证明了自己,更重要的是证明了诗与思的涵义和力量。

铁生这样的热情,这样的沉思,这样以少胜多的、不倦的写作,恰恰是这个时期最为缺少的。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微笑,那是一个正与病魔搏斗的作家的笑容。

张炜,作家,现居济南。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你在高原》(39卷)等多种。

李锐

李锐


永恒之舞,亘古之梦——重读史铁生

李锐

昨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今天,是2011年的第一天。

昨天凌晨,昼夜交替之际铁生去世了。遵照他本人生前的遗体捐赠意愿,铁生的肝脏当即移植给了别人。

今天拂晓醒来难以入睡,打开台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一片昏黑,夜幕还没有褪去,一线晨曦正在天边苏醒。冥冥之中,一切都好像是有谁在安排。就在这两天,拿到一本刚刚创刊的文学杂志,杂志的“经典重读”栏目选载的就是铁生的《我之舞》。所以,知道铁生去世的消息和经典重读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此时此刻,重读二十四年前的夏天史铁生写出来的《我之舞》,不由得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恍惚之中:这到底是二十四年前铁生写出来给别人看的小说呢?还是二十四年前铁生就从容不迫地写好了自己的祭文?有这篇《我之舞》放在那儿,再写什么都显得多嘴,都显得轻薄。

很多年前,在和一位朋友网上信件来往时提到铁生,他说,我辈还在和人对话,铁生早已经在和神对话了。重读二十四年前的《我之舞》,悲欣交集,恍惚震惊之余,对朋友的这句话可谓感念至深!

铁生是从来不避讳死这件事情的。听他闲聊说笑,看他行文表意,死是一个经常在不经意间就被提起的话题。甚至连死了以后怎么办丧事,埋在哪儿,穿什么衣服都被他白纸黑字地写出来。这样的文字读得多了,眼前就经常变幻出一个鲜明的形象——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倚在敞开的死亡大门上,一脸温柔宽厚的微笑,从容镇定地从那扇门里打量着生死两界。对于他来讲,已经死了的半条身子,用不着非要到阴曹地府才能找到,而活着的另一半,却又无时不刻、无微不至地充满了所有的欲望和想象。阴阳两界的游走,生死之间的置换,对于铁生来说不是虚构,而是一种每时每刻都摆脱不掉的最最真实的生存现状。这中间肉身和精神的煎熬不是局外人可以想象的。正是从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存在出发,才有了史铁生所有催人泪下、大彻大悟的小说和散文。就像他自己说的:“从个人出发去追问普遍的人类困境。”

1986年前后,中国当代文坛的天幕上“先锋小说”骤然间群星璀璨,记忆之中,《我之舞》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这篇小说并不复杂,讲述了“十八”、“老孟”、“路”、“世启”这四个人的一段没有结局的等待,这四个身体残缺孤独无助的残疾人,在一个夏天,为了等待世启离家出走的老婆而走到一起了。最终,世启的老婆没有回来,四个人却在无意中见证了一对老夫妻的死,听到了他们灵魂的对话。这篇小说没有传统的情节和故事,抹去了所有写实性的社会背景和描述,充满了神奇和魔幻的场面,具有极强的舞台效果。现在,隔了二十四年的岁月回过头来重读,除了验证了这篇作品像所有的经典一样耐久而外,你还可以看到,这篇小说几乎涵括了史铁生以后创作的所有基本元素:那座荒凉古老而又生机勃勃的地坛,那个身披白裙行踪缥缈的姑娘,那些从天而降的对话和音乐,还有种种因为不同的残疾而被困在共同的孤独和无望中的生命;与此同时的,是生与死的追问,存在与虚无的考证,短暂和永恒的转换,幻灭和希望的交织,而当这一切看似抽象枯燥的形而上,和一群残缺不全的生命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当所有简单炽热的自由欲望,被囚禁在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助和孤独的身体里的时候,充溢在史铁生小说里的悲情却由此升华出一种脱俗的大悲悯,一种超越生死的生命安置。在这个安置当中,悲伤被更为深刻的生死理解所舒缓,怜悯被一种舍生忘死的地久天长所召唤。

这就像史铁生在自己真实的生活当中所做到的一样,当我们说作为人的史铁生已经死了的时候,我们却又同时知道史铁生的肉身没有真死,史铁生的一部分正千真万确地和我们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当我们说作家史铁生死了的时候,我们却又分明看见《我之舞》在一本刚刚创刊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出来,分明看见史铁生一字一句地在“经典重读”中喜怒哀乐、思绪飞扬。一个彻悟了生死,看透了有无,了然了所有瞬间和永恒的人,用不着别人来操心他的“一路走好”。

就像铁生在自己的《我之舞》当中说过的:

“死,不过是一个辉煌的结束。同时是一个灿烂的开始。”

“永远只有现在,来生总是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

李锐,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厚土》、《无风之树》、《银城故事》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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