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学术史丛考》,陈鸿森著,学生书局2019年12月出版,新台币900.00元
十几年前,因撰写博士论文的缘故,曾不自量力,试图排比高邮王氏父子书札,虽然用力甚多,但治丝愈棼,屡辍屡作,终不敢自信。偶然利用当时便利的搜索工具在网上查证,竟意外发现海峡对岸有名为陈鸿森者一篇大文:《阮元与王引之书九通考释》,快读之下,不禁神往久之,感叹并世之间,竟有治学精到如此者!自此之后,便按名逐篇搜罗,每见悠然心会之处,多有浮白击节之乐。只是陈先生所撰之文,分散于两岸各类刊物,搜罗不便,常令人遗憾不已。可喜的是,陈先生自荣休以后,终于着手孴其鸿文十五篇,合并成册,名为《清代学术史丛考》,诚可谓治清代学术者无上之福音。近得新刊之书,通读一过,其中所收诸文,涉及三个方面:一则纠正已有史传、工具书记述之误;一则考辨知名学者学术及生平;一则发掘、表彰被遮蔽之学者的学术与生平。三者环环相扣,其重心都是落在学者身上,正可见作者此书的中心,就是在于人,以人为本。
近十余年,清代学术成果蔚为大观。不过,正如作者在《被遮蔽的学者——朱文藻其人其学述要》一文中所作譬喻,其中大都不过是匆匆的游客,略一观览,便尔撰作旅游攻略,是否真有会心之处?概莫可知。而作者作为清代学术史这座大山中的樵夫,寝馈于此数十年,其植根既深,则所得甚丰,固有宜也。此书所收诸文,虽然之前大都曾经拜读,但此次重读,仍觉胜义纷呈,令人陶醉。其所考证者,可为定论;所标举者,可为学术史之补充。确为信今传后之佳作。作者的治学方法,无疑沿袭了乾嘉学派一脉,以实证研究为重。时至今日,不改故步,可谓不负如来,为两岸仅见之传统治学者。以我浅见,作者此书所收诸文,从方法上来讲,大概有如下数端:一、探史源;二、别版本;三、揆情实;四、审制度。
一、探史源者,不仅辨其误,且辨其所以误,引其致误之文,原原本本,读者一观便知。如《清史稿儒林传举正》一文“王鸣盛”条,考辨王鸣盛降级一事,先引王氏内弟钱大昕所撰王氏《墓志铭》及江藩《汉学师承记》,指明此即史源。又引王闿运所纂光绪《湘潭县志》卷八《罗典传》所在,指其与史传不合。复引《高宗实录》卷六零三及中研院史语所所藏内阁大库档案吏部移文,还原王鸣盛左迁始末。不仅辨史传、钱传、江传之误,且又纠正《罗典传》传闻之讹。寥寥千字,正讹批谬、一廓史误。再如《清史稿儒林传举正》中“沈彤”一条,诸史传皆言彤曾入三礼馆,又曾与修《一统志》。作者首先厘清史源,以为其源出于沈德潜乾隆十九年所撰彤传。而至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钱林《文献徵存录》卷四彤传中,于此又踵事增华,且言彤以《三礼》书成,议叙得九品官。作者复广搜文献,以沈廷芳所撰彤《墓志》及彤致方苞函为据,证明沈彤其实未曾入三礼馆修书。又以沈彤《果堂集》卷八《题阿生斋壁》所言,判定沈彤事实上是因为短暂参与《一统志》校勘,而议叙为九品官者。
二、别版本者,如在《阮元与王引之书九通考释》一文中,作者指出:“《经义述闻》其书凡三刻,初刻本刊于嘉庆二年,不分卷,书内各条独立,不相连属,无页码,盖随就所得增刻补入也。二刻本嘉庆二十二年刊于江西,《周易》《尚书》各一卷,《毛诗》二卷,《周官》《仪礼》《大戴礼》各一卷,《礼记》《左传》各二卷,《国语》《公羊传》《谷梁传》《通说》各一卷,计十五卷,阮元为之序。三刻本则道光七年冬刊于京师寿藤书屋者,道光十年全书刻成,今通行三十二卷本即从此本出。”正是因为辨析了《经义述闻》的不同版本,所以作者能以此为基础,准确把握王氏生平的相关信息,指出前贤今人系年之误。而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作者所考《经义述闻》的刊刻情况,不仅对于这九通书札系年至关紧要,与之相关的其他王氏及友朋生平,亦可藉以判明,功莫大焉。再如武亿关于家乡偃师之金石学专著,作者经过仔细梳理,以为可分五种版本。通过版本之间的内容上的传承,以及武亿致王复函、武氏子所撰乃父《行状》,最终得出结论,现在署名为王复之《补录》,事实上应该就是武亿所撰。
三、揆情实者,如《清史列传儒林传考证》一文“钱东垣传”条,据《清史列传》、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桂文灿《经学博采录》、光绪《嘉定县志·艺文志》所载,东垣、绎、侗昆仲三人各撰有《孟子》疏义之书。但因历经动荡,三人之书,现已无存。不过,作者依据仅存的著述宗旨、条例,再结合钱侗早逝,所撰《方言义证》六卷曾经其次兄绎补全为《方言笺疏》十三卷之证,以为:“(钱绎、钱侗)两君所为《孟子义疏》,亦犹是也。”加上“钱东垣兄弟友于挚爱,尝同校订《郑志》、辑释《崇文总目》,东垣与侗殆无二人各著一书,相角高下之理。……余固疑东垣《解谊》与钱侗《正义》、钱绎《义疏》俱同一书,其书或钱氏昆仲共撰,或本钱侗所著,早卒,未竟其业,东垣、钱绎踵续成之”。虽不曾定论,但分析鞭辟入里,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再如《段玉裁说文注成书的另一侧面》一文,段氏曾自言,在注《说文》之前,曾编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但作者以为这个说法颇有可疑处,作者认为:“从事理上来看,北京本至早五十五年誊写清本,尚未删汰录为定本,随又另起炉灶,重编另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情理上也不好说。”又云:“……推测《尚书撰异》五十六年五月成稿后,翌年全书写定,将付梓人;同时又拟‘删定《说文》旧稿’,继《撰异》之后,次第付刻。而同一时间,段氏复分神另编一本五百四十卷的《说文》长编,这在情理上断无可能。”在综合以上因素之后,作者得出结论:“因此,段氏注《说文》之前,曾纂有一本五百四十卷的长编,这个说法应该是段氏虚构的。”段玉裁一生致力疏解《说文》,但因种种关隘,不得不故作狡狯,谰言曾撰作五百四十卷长编以证己。作者于他人无疑处生疑,爬梳文献,考订事实,复揆之以情理,以为必无此事,揭二百年无人道及之秘,颇可见其治学风貌。
四、审制度。制度向来是文献考证的重要依傍,作者浸淫学术数十年,自于制度一事烂熟胸中、游刃有余。书中亦多有以此来考实史事者,如关于马宗琏的科第、仕宦问题,根据旧有文献记载,马宗琏既已经举人大挑,已官教谕,而又应嘉庆四年礼闱。既已会试中式,而又至六年方成进士。其间究竟是何缘故?无论《清史列传》《清史稿》《桐城耆旧传》乃至《桐城扶风马氏族谱》中,都未曾言明。今据《马宗琏行年考》一文所考,知马宗琏当于乾隆六十年以四上春官不售,应该年大挑,列二等,以教谕用。而自嘉庆元年冬,朱珪调任安徽巡抚,因惜宗琏才,故仅数令其署理教职,未曾实授。《马氏族谱》《桐城耆旧传》言曾补东流教谕,非事实也。又马宗琏会试之后,史传均未言及何以未曾及时殿试。陈先生在文中则梳理贡士不与殿试的三种情况,即丁忧、因病告殿及殿举。并引李赓芸《稻香吟馆诗稿》中二诗,旁证“马氏当因复试磨勘,缮写违式而遭罚科”。马氏生平资料极为匮乏,而作者因智珠在握,旁搜远绍,于马氏既殁之后二百余年,竟能考实其生平重要关节,不得不叹服其考订之精。
学者之于著作,常常是生死以之。《钱大昕〈养新余录〉考辨》中记录,嘉庆八年冬,“《养新录》由阮元携至杭州开雕,竹汀心事已了,且自度体力渐衰,恐不久于人世……”果然,后十月之嘉庆九年十月,竹汀即辞世。《段玉裁说文注成书的另一侧面》中则言:“由于卷帙庞大,加上段氏不断增改,全书三十卷直到嘉庆二十年五月始刻毕,同年九月八日,段氏病卒,享年八十一,距《说文注》全书刻成仅三四个月,所以段玉裁注《说文》可说是终生以之。”又《说文注》成,段玉裁对其弟子陈奂叹曰:“吾似春蚕一般,茧既成,唯待毙焉已。”之后不久,段氏即辞世。道光十二年(1832)正月二十四日寅时,一代鸿儒王念孙卒于京邸。王引之在致陈奂函中言:“先君《读书杂志》全编及余编,于前岁冬杪刻竟,先君尚幸亲见其成。”数事者何其相似!但传统社会读书人进身不易,舍却科举一道,几无他途。因此之故,沉沦下流之饱学之士往往赉志而殁,著作若不能及身付梓,往往散失。且以生计故,又常代人捉刀,而名氏翳如。作者在此书中,以极大篇幅,撰作《钱坫事迹考证》《陈鳣事迹辨证》《强项无欲武虚谷》《被遮蔽的学者》等文,将底层学者予以表彰,实无异于生死人而肉白骨,可谓功德无量。
陈先生此书体大思精,博稽旁征,书札、题跋、日记、文集信手拈来,参伍互证,可谓篇篇精当,虽四五十万言之巨,而惟恨其少。治学之典范,其在是乎!但作者以爱惜羽毛故,于行文措辞,近似洁癖,此次旧文重刊,多存改写之处。虽然是锦上添花,但以我个人愚见,却以为不必。盖后出之新材料固然可以补充论据,令文章更加圆满,但如读者未见原刊之文,反而会造成一些学术史上不必要的误会。再从全书收录文章而言,浅见以为或可略作调整。如既收《清史列传汪宪朱文藻传订误》,又收《被遮蔽的学者——朱文藻其人其学述要》一文,二者关于朱文藻部分,多有大同小异者。作者已有《朱文藻年谱》之作,不如迳以《被遮蔽的学者》一文,附录年谱之后,较为妥当。又《清史列传儒林传考证》一文“江沅传”一条,引《清史列传》本文,有:“(段玉裁)曰:‘此表惟江声及沅知之外,无第三人知者。’”此处原整理者误加引号,陈先生照录原文,未为纠正。但事实上,此处当为列传作者撮述段玉裁之言,并非段氏原话。因直呼人名,固已无礼之甚,而对孙呼其祖名,尤其不堪,博雅如段玉裁者,断断不能如此。
总而言之,书中所收诸文,都是以文献为基础,发现文献,释读文献,分析文献,利用文献,再加之以作者作为历史学家的史识,纵横阖捭,一气呵成,是文献学研究中不可多得的佳作。作者先前就职的史语所首任所长傅斯年先生曾有句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所言虽重在物质的考古资料,但移之于纸质文献,尤其是明清文献,也甚适当。而本书利用了不少外间不经见的材料,正是文献考古学的具体表现。作者在研究中一以贯之的,其实也正是这种充分发掘文献,精确解读文献,合理利用文献的精神。惟史语所迁台以后,日沐浴于欧风美雨之中,时至今日而能持此故业者,作者一人而已!近数年来,大陆以重振中华文明相号召,有志于治传统文化者也日渐其多,作者此书之出版,可谓正当其时,有志于传统学术者,即以此书为揣摩学习之样本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