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刘瑜称她是“多面女巫”,评价她的小说“离奇“,作家金宇澄也说她“描绘了在地文化的魅力”,而沈诞琦自己却说:“这是我天然的语言,甚至是唯一的语言,想当然的语言。”

沈诞琦这本《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反响不错。北京新书发布会,不大的单向街书店人满为患。沈诞琦坐在距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穿着暗红色的裙子,语调缓慢,每句话之间停顿良久,似乎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写作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真正的读者”面对面。在此之前,她居住在旧金山市中心的公寓里,处理工作、写作、隔着电脑屏幕臆想自己的读者。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沈诞琦,上海人。普林斯顿大学本科毕业,运筹与金融工程专业。毕业后在美国联邦储蓄所波士顿分行从事宏观经济政策的分析与制定。工作几年后重回学校攻读硕士学位,毕业于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国际发展专业。现居旧金山,从事管理咨询业,主要客户为非营利组织、国际机构和政府部门。著有非虚构集《自由的老虎》,小说集《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

从高二在美国塔夫特高中做交换生开始,到现在从事管理咨询工作,沈诞琦已经在美国居住十几年。她的日常远离中文世界,唯一能练习中文的机会就是出差,在所住酒店的游泳池里。早上七点或晚上十一点,她会穿着泳衣,带上房卡和泳镜,乘电梯下到地下一层,带上泳镜,进入水中,游上一圈又一圈,默念熟悉又陌生的中文。

“我常常会想,一个想要去世界上所有大海的人,最后发现自己只是永远在游泳池里,这可不可以忍受。一个热爱中文的人,最后发现只有在冷冰冰的游泳池里才可以说中文,这可以不可以忍受。”正是在无法忍受的隔绝中,沈诞琦构思自己的小说,一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加纳的棺材匠、巴西的选美小姐、帐篷里长大的吉普赛人、即将封闭的作家、从不拍照的摄影师……她好奇他们在想什么,在遭遇什么,她能为他们做什么。

写作

“保持孤独,反而能写得更好”

很多人对沈诞琦的关注,始于她的第一本非虚构人物传记《自由的老虎》。当时正在普林斯顿读大学的沈诞琦,临近毕业,在为她崇敬的作家菲茨杰拉德撰写小传时,产生了要为普林斯顿校友写传的想法。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之后,沈诞琦到美国联邦储蓄所波士顿分行工作。每个周末,她都腾出时间,查阅了大量档案资料、采访了诸多校友,最终将这群“为他人的福祉、为世间美好的事物而活”的人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

《自由的老虎》的写作并不轻松。前后采访五六个月,读二十几本书,才能完成一个人的采访。她记得作家何伟在接受采访时对她说,写传记就是“钻进他人的皮肤里”。写作过程中,沈诞琦试着生活他人的生活,甚至成为她的写作对象:作家、科学家、外交官、博物馆长、小丑……每每写完一个人,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干净地死去了”。

“我看着一个人从小长大,然后和他过了一辈子,后来,他死了,但是你却活着。那感觉特别抑郁。”或许正是因此,沈诞琦的新小说里,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和死亡相连,她特意给他们“另外一次机会”。

“如果你足够关心这世界,世界将展现给你那些文学性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一个故事可以呈现所有道理。”从菲茨杰拉德、冯·诺依曼,到艾伦·图灵、乔治·凯南、约翰·纳什,《自由的老虎》写活了这些“文学性的瞬间”,也让很多人第一次看到沈诞琦在文学上的灵性和才气。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自由的老虎》作者:沈诞琦  版本:中国华侨出版社 2014-4

其实早在《自由的老虎》之前,因为文笔犀利准确,语言精致有节奏,加上自身经历独特、文字信息量大,沈诞琦就以“玑衡”为笔名,在人人网、豆瓣网上“圈粉”无数,一时间让读者对她充满好奇:一个人究竟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高密度的文字?

尽管在网络上获得大量关注,沈诞琦却在现实生活中绝口不提写作。因为长期在美国生活,她看不到自己的读者,也无法想象他们的样子,她选择只为自己一个人写。在她的公司,从老板到员工没人知道她写作的事,除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写作就像是她刻意掩盖的秘密。

“对我来说,写作如果能保持孤独,反而能写得更好。”沈诞琦说,异国的写作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从英语切换到中文的过程,和从上海话切换到普通话是一样的,“一个人生活的状态和写作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其中一定要有什么东西将其分隔开来。”

阅读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对于很多读者而言,《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无疑是一场文学实验。大量意义难以捕捉的词汇、生疏的短语搭配、陌生感十足的中文句式、外国文学作品中才有的长长的名字。文字独特而有美感,却难说清其来源。这种对很多人而言陌生的语言,却是沈诞琦自有记忆以来阅读和写作的常态。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内页

80年代生于上海一个相对保守的家庭,沈诞琦在去美国之前,很少有机会出远门,除了读书之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每天生活相对单一,只能靠读国外译介的文学作品,《简·爱》、狄更斯的小说打发时间。母亲的单位有个图书馆,沈诞琦在那里度过了大部分无聊的时间。

“作为一个读者,我的阅读趣味其实和八十年代的文青差不多,热爱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作品,以及与这样一种真诚的气质相似的其他国家的作品。小说家里,我能举几个我热爱的名字:蒲宁、巴别尔、纪德、科塔萨尔。”正是这些国外译作的阅读经验,让她的写作语言渐渐成型、独具一格。

从8岁开始,每个星期就有十几个小时在奥数班补课,自称是“搞竞赛出身”的沈诞琦却觉得,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和自己没有关系。因为压抑和无聊,还在读高二的沈诞琦萌发了想要出去转转的想法。后来,她凭借优异的竞赛成绩如愿以偿去了美国著名的塔夫特高中。正值初秋,校园里灿黄的树叶迎风摇摆,她突然间意识到,原来之前自己的生活都是黑白的。

从塔夫特到普林斯顿,再到哈佛,沈诞琦做过学生,在央行做过宏观经济政策分析,现在在旧金山从事管理咨询工作。不管身份怎么转变,写作这件事一直没停过。工作之余,沈诞琦喜欢到网上买中国的民族志来读,她倾慕的两本非虚构作品是邹波的《现实即弯路》和吴飞的《浮生取义》:“这样一种风格的确在非虚构或者社科类书籍中已经走得更远了。我做的就是把它在小说的范畴里做得成熟、完整。”小说集中《棺材匠》一文是根据加纳木雕艺术家赛斯的真实故事改编的。她想要挑战“小说”本身:“小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现实即弯路》作者: 邹波  版本: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0-9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浮生取义》作者: 吴飞  版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9-11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读非虚构的《自由的老虎》却像是在读小说,语言优美、情节起伏、人物轮番登场;而读虚构的《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却像在读传记,世界的一角、一个平凡人的一生、有理有据。无论哪一种写作,真实也好,虚构也罢,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沈诞琦。“这就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希望别人也喜欢。”

理想

“依靠文学的力量走出道德困境”

在发布会现场,沈诞琦说写作对她而言,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她的目标并不是摆出一个系统性的道德谱系,而是通过作品展现一种道德困境,借由这个困境说明:如何依靠文学的力量走出来。

《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中有一篇《巴西小姐》,百分之八十的篇幅都在讲男主人公阿迪如何克服一个个现实中的困难,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如何做生意,如何帮助朋友。直到文章的最后几段,读者才看清,原来他一直被道德上的巨大负担所困扰,这个巨大梦魇的内核就是“怎么赎罪,怎么做个有道德的人”。沈诞琦没有讲明他如何解决这个道德难题,而是故意将答案敞开,让读者去思考。

沈诞琦想要通过这样的尝试,传达一种信念:“道德本身就是复杂的,有些事看上去是不道德的,但其实是当时你做判断的时候,没有关注到一些关键性细节。”

就如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故事一样,当时的爱尔兰社会,旧时代的宗教和社会阶层慢慢消失,新的尚未建立,人人都迷茫。这些故事中的人究竟有没有做对,有没有做错,没有明确的答案。而在沈诞琦看来,寻找这些答案的过程本身,就是文学有别于他者的力量。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都柏林人》作者:(爱尔兰)詹姆斯·乔伊斯  译者:王逢振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5

因此,当被问及“理想中,你想要写什么样的小说”时,沈诞琦说:“想到一个概念,从这个概念出发来写。这个概念本身很重要,写什么,不重要。”《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就是这样,从一个概念出发,向读者呈现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奥尔特加·加塞特曾说,每个语言都有自己的沉默,在这种语言中沉浸和生活的人,在和其他语言相遇时,会感受到在母语的生活中无法表达,或不曾感受到的那部分沉默。沈诞琦在书中故意揭开这种沉默,带着一个日常无法讲母语的中文写作者的遗憾和真诚。(文/张畅  新京报记者) 

一定要有什么风格才能叫小说吗?

《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作者:沈诞琦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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