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留得一徐波


《落木菴诗集辑笺》,(清)徐波撰,严志雄辑编,谢正光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7月版?

《落木菴诗集辑笺》,(清)徐波撰,严志雄辑编,谢正光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7月版 

《清史稿·文苑传》有徐元叹小传,仅五十余字,云:“徐波,字元叹,吴县人。少任侠,明亡后,居天池,构落木庵,以枯禅终。诗多感喟,虞山钱谦益与之善,赠以诗,颇推重之。有《谥箫堂》、《染香庵》等集。”

徐元叹像

徐元叹像

钟惺、谭元春特别赏识徐波,因而徐波一般也被归入竟陵派;而钱谦益看不起公安、竟陵,屡攻钟谭;但对于徐波却网开一面。《有学集》卷十《徐元叹劝酒词十首》云:“皇天老眼慰蹉跎,七十年华小刦过。天宝贞元词客尽,江东留得一徐波。(其一)”“落木庵空红豆贫,木鱼风响贝多新。长明灯下须弥顶,雪北香南见两人。(其九)”颇有青梅煮酒,使公与操之概。

徐元叹手迹

徐元叹手迹

上世纪三十年代,王培孙、陈乃乾笺注著名的遗民僧人苍雪读彻的《南来堂诗》时,屡屡涉及徐波,然而能看到的仅仅是收在滂喜斋丛书里的《徐元叹先生残稾·浪斋新旧诗》,所谓《残稾》只有十叶,四十几首。这四十几首诗,是叶廷琯从苏州通济庵觉阿上人处抄来的,吉光片羽,保留在滂喜斋丛书里,但徐元叹的诗名也就此湮没。王、陈二位注完《南来堂诗》之后,又过了十五年,徐元叹的诗集刻本却不期然间出现在王培孙面前。培老暮年,又患重病。他的题词颇见当日情形:

三十六年 [1947] 双十前,在大同坊突患泌尿症。命学专家袁君数年前为余推算,给命书一纸,至七十六岁为止,后皆空格,盖无命可推算也。余默念是年当离世。病一星期,迁居瞿直甫医院,经陈邦典医师疗治,至明年立夏前离院。卜居俞家宅三号休养,无所事。秋间,北京通学斋邮来《落木庵诗》一册,知余云无是书也。病中得此,喜出望外,想余搜购明清间遗集之最后一次矣。重装二册。(钤“王培孙纪念物”“培孙信用”二印)

王培孙题记

王培孙题记

培老生于1871年10月10日,至1947年双十,已十足七十六岁,按传统纪年实已七十七岁。算命袁君,当为名家袁树珊。此时泌尿症发,培老必以气数已尽。“病一星期”,然后迁居瞿直甫医院,以西医抗命学(一笑),至第二年(1948)立夏,竟渐康复离院。虽仍缠绵病榻,毕竟度过一劫。这年秋,北京通学斋书沽邮来此书,忽然于生命暗淡中又焕发光彩。培老突破所推之命,又延数载,于1953年11月17日鹤归,得年八十三岁。其间,在1950年9月,老友陳乃乾来访,王出示此“平生所搜明清遗书之最后一部”,陈乃乾借归披读,感慨不已,写下一跋,略云:

余尝读钱牧翁寄徐元叹诗,慨然想慕其为人。元叹于明遗民中,最为老寿,诗名震一时,而遗集不少概见。据诸家称述,所著有《采蝱》、《就删》、《谥萧堂》、《落木庵》诸集。今通行者,仅潘氏《滂喜斋丛书》刻《浪斋新旧诗》十叶而已。滂喜所据,乃潘麐生(锺瑞)传写叶调生(廷琯)钞本;调生则钞自通济庵觉阿上人。当时通济庵所有者,除《浪斋新旧诗》外,尚有《落木庵诗》二册、补遗一册,惜调生所钞仅此。至滂喜刻书,距调生见时,已隔四十年,通济庵原本,殆已无可追踪,故所刻亦仅止于此。今距滂喜刻书时,又六十馀年,而此《落木庵诗》原刻本,竟为吾友王培孙先生所得,不可谓非快事已。……

犹忆十五年前,余佐培孙先生辑苍雪《南来堂诗注》时,翻阅明清间集以百数。偶获新证,欣然告语。此情此景,宛在目前。今年九月,余袖《华山三高僧诗》,访先生于俞家宅寓邸。先生亦出示此册,盖皆曩年求而未见之书。交相传观,喜可知也。先生虽病卧经年,而神志不衰,爱书之殷如故。我知《采蝱》、《就删》、《谥萧》、补遗诸编,必将继此而有获。天假我年,庶几摆脱尘事,从公于荒江寂寞之居,再为元叹诗作笺注。姑书此以为券。

庚寅秋九月既望,海宁陈乃乾跋于上海志馆。

陈乃乾跋尾

陈乃乾跋尾

《南来堂诗注》署王培孙先生名,附陈乃乾先生所作年谱。陈跋中有“余佐培孙先生辑苍雪《南来堂诗注》时”“偶获新证,欣然告语”“摆脱尘事,从公于荒江寂寞之居,再为元叹诗作笺注”之语,培孙先生已老,实已不克注书,故“书此为券”只能对自己而言。谢正光教授怀疑《南来堂诗注》乃陈代王而作,应该说可能性比较大的,是很有道理的。

培老题词但言“北京通学斋邮来《落木庵诗》一册,知余云无是书也”,于昔日注苍雪诗不多及,陈跋滔滔及之不绝口,更画符契要再注落木庵,此稍可注意。陈乃乾撰《苍雪大师行年考略》,即苍雪年谱较简者。我们知道,年谱往往为整理古籍之副产品。作注时,林林总总所见者多,概而括之,简而约之,择其著者,贯穿年月,即成其年谱。焉有二人合作,一整理其集,一专门只作年谱的?

徐枋绘落木庵图

徐枋绘落木庵图

另,今见《清代诗文集汇编》所收徐闇公《钓璜堂存稿》用怀旧楼丛书本,署“后学上海王植善、金山姚光校刊”,前附《徐闇公先生年谱》,署“海宁陈乃乾、江浦陈洙纂辑,上海王植善、金山姚光参订”(培孙先生名植善,以字行),知亦为合作之书,出资、出力自有所分工,而出力又有权重,书前缘起为姚光作,则姚、王二人,王虽居前,姚石子实所负责较多。诸人形成一种合作,整理刊印明清间遗集不少(尤注重乡邦前辈),惜其合作之详情尚有待研究。

需要指出,以上所述只是推,不是考。《陈乃乾日记》(2018年8月,中华书局)出版,相关年份日记缺失,其他年份日记亦未找到一句明确表示替王培孙注《南来堂》的话,故只能搁置此问题。

注《南来堂》时,需要用《落木庵诗》,但那时候没有;十五年后重现江湖,陈乃乾欲贾馀勇,再注《落木庵诗》,这个梦想实现了吗?

当然没有。接下来的三十年,知识分子都处在黑色旋涡之中心,裹挟之下,万劫不复。一般来讲,这册书天壤之间应该是不可问的了。人有命,书也有命,隐隐间有数存焉。严志雄教授远道而来(时尚在台北“中研院”,今转至香港中文大学),住在上海图书馆旁边的小旅店里,因时值黄梅天,古籍部不肯以善本借阅,彷徨踱步,等待梅雨之间隙。

但无论如何,他正透过历史的烟尘,一步步缩短着与这部书之间的距离。多年后与笔者在静安寺附近相见,说起往事,严教授犹不觉双手合什,念佛陀保佑。严教授看到的徐元叹二集为《浪斋新旧诗》与《天池落木庵存诗》,后者正是王培孙昔日所得,王、陈二先生题跋俨在。而明清间久负盛名的徐元叹,其诗歌大家如今可以读到的,从“十叶”(四十一题,四十三首),一跃而为五百零六题,六百二十二首!

尔后之工作更繁巨而艰辛。从这两集的校正笺注,到徐波集外诗的收集、徐波文章的辑佚,再到大量的友朋往来唱酬作品的搜寻,从上图得书算起,到严志雄、谢正光二位名教授合作辑注完成《落木庵诗集》,还有数年的时间。谢教授《落木庵诗集辑笺后记》云:

严志雄教授来札,告诉我徐波书稿三校已完成,一再嘱咐我写几句话,作为该书的后记。

大概是2013年初春之时,志雄下吿他访得徐波遗诗两种。其后,又问我可否有兴趣和他合作整理徐波诗。余较志雄虚长两轮,先后在新界元朗洪水桥长大,在同一间基督教会守礼拜,最后则同在耶鲁取得学位。凡此皆平生难得一遇之因缘。合作写书,理所当然啊!

同年夏天,我和绛云按原订计划去曼谷访友,顺便带上徐波遗诗复印件。抵埗后,朋友安排我们入住一间在大商场内的酒店。……起初我还陪绛云逛逛商场,后来兴趣渐减,索性独自留在房间内翻阅徐波诗作。及行程结束,先后翻阅了两三遍,列举出诗中的人物之往还和所涉之时地关系,所做皆“技术性处理”,由于心无旁骛,工作还算顺利。

徐诗笺释,在返美后教学之馀断续完成。最得力的助手竟是署名王培孙笺注苍雪读彻《南来堂诗集》,殊非初意所及,值得说明。寒舍所藏此书线装三册,民国廿九年校印于上海,乃余于1997年从西安往重庆路过成都所得,其时尚算少见;今则有《清代诗文集汇编》等重印《云南丛书》,化身千百矣!替南来堂诗作笺者,搜求诗中人物,可说是“竭泽而渔”!而最堪宝爱者,又莫过于所得和徐诗中所涉大多重复。前辈学人为来者提供指引之功,尚未见有过于此者!

南来堂诗笺,署名王培孙,余固疑实陈乃乾先生沥尽心血之作。王氏接掌其叔父维泰创设之南洋中学,先后垂数十年,天下皆知,何得有闲暇于著述?王家雄于财,礼聘陈先生于门下办理业务。诗笺,其一“副产品”耶?余尝有意撰一文考论其事,憾无确证,搁置亦多年矣!

诗笺行将问世,回忆前事,一一在目。今借此机会,感谢志雄教授邀我参与其事,让老人得细读苍雪诗。至诗笺之成,志雄个人孳孳矻矻之功,实有以致之!2020年4月29日草于为疫情包围之北美停云阁。

谢先生《后记》最堪注意的是以下几句:“替南来堂诗作笺者,搜求诗中人物,可说是‘竭泽而渔’!而最堪宝爱者,又莫过于所得和徐诗中所涉大多重复。前辈学人为来者提供指引之功,尚未见有过于此者!”自然是谦词,但也真是觉得好像画了一个圆,用了陈、王二先生的书(既指《南来堂诗注》,又指《天池落木庵存诗》),了却了二位的心愿(摆脱尘事,从公于荒江寂寞之居,再为元叹诗作笺注)。

佳话从今翻二次,江东留得一徐波。

谢先生如今又开始从事于《华山三高僧诗》的笺注,正是陈乃乾跋中所及;而严教授从事于与徐波往来最密的著名的遗民僧人弘储大师文集的校注。陈援庵开创的从遗民深入到宗门的研究路径,相信将迎来新的研究成果。

附记:日前友人来小坐,于落木庵诗偶一翻阅,即诵“客来灯是主,叶落寺无邻”句不置,谓凄清寒峭,竟陵之风。此句属《槎山庵寻碧上人不遇》,上句即谓“不遇”,下句“叶落寺无邻”即谓“光秃秃一个寺”。不知牧翁深赏元叹者为哪些、是否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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