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是位90多岁的老艺术家,可他自己和大家都觉得叫他“老头”更亲切,更符合他自认的那一点天然的“可爱性”和少年心性。
黄永玉,1924年生,祖籍湖南凤凰县,土家族人。12岁就外出谋生,流落到安徽、福建等省,后来辗转到上海、台湾和香港。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副主席。
人终究是会老的,黄永玉也感叹,“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于是他写了《比我老的老头》,讲如今已是老人的17位师友在1957年后的遭遇。当老顽童认真地写这群老人为何号啕大哭,在美术成就之外,黄永玉的文字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也逐渐显现。
今年,也是用文字,黄永玉错开这个长大的世界,借着一条河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在1937年到1945年恰与抗日战争叠合的八年,十几岁的黄永玉曾流浪闽南,吃到了“一嘴海”的味道,也浸入了老泉州的风土人情。
早在1945年,离开闽南的黄永玉就曾想动笔落实这段缘分,但因历史原因长期停顿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再提笔,又停笔。直到2009年,80多岁的黄永玉才一口气写到了今天,成就了《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的上、中卷。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作者:黄永玉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9月
文学行当
在时代阴影里晒阳光
“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管什么人走的道路!自小捡拾路边残剩度日,谈不上挑食忌口,有过程,无章法;既是局限,也算特点。” 黄永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系列的首卷《朱雀城》中写到。
“无愁河”,没有忧愁的河流。黄永玉家乡的上游有一条“无伤河”。他改成“无愁河”,借河写“我经历到的、看到的、体验到的”,不是历史,没有编年。他不精挑细选人物和结构,不选择或舍弃所有的经历,落笔却是精妙的布局。
“黄永玉对待生活有一种态度:不拒绝,不选择。所有的事物和经历都会成为滋养他的东西”,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说。在与黄永玉相识三十多年的作家、记者李辉看来,黄永玉一直在以雕刻和绘画“养”他艺术生涯中排第一的文学行当,他的美术修养和画面感也化入其中,“一个人活在当下却在写现代文学的小说”。
“看黄永玉的书会发现一个人一直活在大时代的阴影下,还能晒自己的阳光”,李辉说。黄永玉曾有句自白,“悲伤很误时间,有人因此送掉半辈子光阴;把悲伤当成诗,那会好过点”。
他写过不少诗。在“文革”期间,他在“牛棚”里给妻子写《老婆呀,不要哭》——“你带着惺忪的喜悦,像个阿拉伯女孩,拥着被子只露出两眼,和我一起分享收获的恩赐”。可当自己读到巴尔蒙特的诗句,“我来到这世界是为了看见太阳”,想起过往的黄永玉蒙起被子号啕大哭。哭完,还是要写记忆里闪亮的事。
这或许归于“文革”期间,同样受到批斗的表叔沈从文在街上与他擦身而过时的嘱咐:“要从容”。此外,还要有一些执拗和任性。
就像他将文比鸟,他也喜欢画飞在空中的动物。他从百科全书看到一只猫头鹰一年可食约一千只老鼠,为人类节约一吨粮食,便画了不少猫头鹰,还根据所画数量题上“一吨”、“五吨”。然而,在1966年和1973年,他因偏爱猫头鹰两度引火烧身。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被过度解读为“仇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社会主义制度”的证明。
四五十年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惹是非,只是猫头鹰的习性,而黄永玉依然爱猫头鹰。并非纯真,只是抗得过打磨。他画过的那些猫头鹰活过了那个时代,此刻正在福建泉州的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里。
流落闽南
浪荡汉子辗转于八年炮火
随着《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部)》在今秋发表,在猫头鹰之外,黄永玉插画中的泉州东西塔、试剑石、老君岩也回到了泉州,汇入了老泉州的远古血脉。
黄永玉手绘作品泉州东西塔
1937年春,黄永玉独自离开故乡凤凰,13岁的少年本该在厦门集美学校安稳念书。但当年冬天,抗日战争爆发,黄永玉也随学校搬迁到安溪。“浪荡汉子”的少年流浪生活就此开始,1940年他流浪至德化,1年后来到泉州老城,之后又辗转仙游、赣州、梅县。至1945年日军投降,整整8年的流浪岁月,战争炮火声是少年蜕变历程的背景音。
这条奔走路径被画成了《八年》扉页上的手绘地图,黄永玉在一旁写:“哈哈!这八年!”并非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可爱性”之外,黄永玉之子、香港画家黄黑蛮曾说:“作为一个流浪的人,父亲本应生活悲惨,但他却对泉州充满了感激之情。”
因为黄永玉的文艺创作正是在泉州的六年中开始的。在安溪,他开始木刻,首幅作品《下场》发表于《大众木刻》;到了泉州,他在“战地服务团”里有了一间美工室,团长王淮支持他印制了第一本画册——木刻集《闽江烽火》。一个漂泊者,一本薄薄的木刻集,人在家破国难中流浪,对艺术的赤诚之心则在泉州老城里有所依托。
这份依托还缘于黄永玉结识了李叔同、妙月和尚等一方传奇,以及虾姑、蔡宾菲这样地道而可爱的泉州人。在这座开发于晋唐、曾为世界第一大港之一的古城里,漂如浮萍的懵懂少年在独特民俗风情的韵润下,逐渐蜕变为一个性情放达的青年。而他对艺术的悟道过程,亦如丝线织进了在泉州老城的六年时光里。
《八年》中,生于西南腹地、从大山里走出的少年张序子来到泉州,从“蚵阿煎”(海蛎煎)中吃出“一嘴海”,也尝到了多民族文化交融下“海滨邹鲁”的人文风俗。借由序子这个自传式的少年,黄永玉也把上世纪四十年代泉州那群有血有肉的人物一一请了出来。
“泉州处处情调,你慢慢体会吧”,刚到泉州的张序子对炖着热汤的杂鱼担子着迷时,泉州报馆的编辑张人希如是说。多年后,黄永玉的《八年》中,这份浓郁的冬日深巷味道依然温热。
再归故乡
别轻蔑少年时的感动
今年,黄永玉92岁。他记性好,还能回忆起泉州小伙伴们、和之后结识的那群“老头”们十几岁时的光影,那些关于第一幅画或是某封木刻毛笔信的往事,都是六、七、八十年前的事了。
这些老头们陆续离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艺图景也随人去而落幕。2012年黄苗子去世,他写悼文,第一句是“苗子兄死了”,但“凝重了几秒钟,想了想他温暖微笑的样子”。
不避讳世俗的吃喝拉撒,也不避讳“他妈的”和“乳沟”,他也不避讳谈生死:“意大利、西班牙那方面的人死了,送葬行列肃立鼓掌欢送,赞美他一辈子活得有声有色”。可黄永玉觉得苗子兄有“一件大事”没有做:那就是写一本厚厚的、细细的回忆录。“串在一起的大事,零零碎碎的小事……这会是一部多么有用的书,多么惹人喜欢的书!多么厚厚的一部重要的历史文献”。
当“我们这帮老家伙剩下不多了”,黄永玉开始洋洋洒洒的写。八十年前,少年黄永玉在安溪、德化、泉州老城区的六年“浪荡”岁月仍鲜活地常在“老家伙”心中。从老泉州到如今福建第三大中心城市泉州市,嵌在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这颗明珠已经历了建制、风土、人情的变迁。今天在这曾经叫做刺桐的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一棵刺桐了。
这是中国大多数当下城市难以避免的失落。在黄永玉现居的北京,他的另一位好游艺的老玩伴王世襄,早已失去了在芳嘉园胡同住了80年的小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京城里,黄苗子、郁风夫妇、张光宇、启功和沈从文、黄永玉叔侄常在此相互借书、谈诗画,而今往事如风.
但泉州因这位漂泊者多了一分幸运。不少泉州人惊叹着庆幸,连他们都拼不出的地道泉州话,如“摔立”(小心)“帕琼陶”(拳术),竟原汁原味地存在黄永玉的脑袋里。泉州也回赠了老人一份礼。今年7月,黄永玉晒出《八年》中卷的一幅插画,求问少年记忆中“试剑石”究竟在泉州何处,是否安在。泉州市民照着图去找,终于找到惠安辋川试剑村,那一方石崖刻从黄永玉的记忆中,走回到了几代泉州人的视野。
这番相互成全,是对世界不计较的老人对第二故乡的一点“计较”,全因他大半生难舍的回忆。
在1982年,黄永玉曾劝阔别凤凰多年的表叔沈从文回故乡,原因是“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鸣叫,哪儿都不想去”。而对于泉州这个故乡,黄永玉也在90多岁时以文学的方式回来了,原因或是他一幅漫画中的信念。那是一个稚气的小男孩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星空,题词是,“别轻蔑少年时期感动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