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鹏评《巨兽》:乘风破浪的大工厂与流动的工业文化


《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美]乔舒亚·B.弗里曼著,李珂译,索·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448页,79.00元

《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美]乔舒亚·B.弗里曼著,李珂译,索·恩︱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448页,79.00元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对于支配着现代世界的现代性来说,这句被无数次引用的名言,最能表达其流动不居的不确定性。不过,矛盾的是,作为一种崇尚控制的技术文明,现代社会诞生于对确定性的信念与追求中。工业是最能体现现代性的事物之一,一方面,工厂用劳动纪律重新规划了时间与生活,不懈地追求着确定性,并以对自然和市场的征服炫耀着人类的控制能力;但另一方面,在创造性毁灭的工业革命浪潮中,乘风破浪的大企业兴起又被后浪所覆灭,一个个工业区聚集起的人群又沦为人口外逃的“锈带”,工业本身被自己创造的不确定性所笼罩。与现代性一样,工业文化是流动的。而工厂的历史与文化,也就成为观察现代性的一个窗口。乔舒亚·弗里曼的《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以下简称《巨兽》)正是这样一个窗口。

一、左翼劳工史学者的立场与视角

在欧美与日本的经济史尤其工业史研究中,有一种很明显的风格差异。一般来说,侧重于经济学的学者通常偏右翼,关注市场竞争、技术创新、产业兴替等问题,喜欢谈论企业家精神、产权制度、竞争力等概念;侧重于社会学的学者通常偏左翼,关注工人运动、社会福利、工会组织、工人生活等问题,喜欢谈论阶级、日常文化等概念。简略地说,这两种风格体现了不同的视角。右翼学者的研究是在以资本的视角审视工厂与工业,将工业企业视为一个在市场中进行残酷生存竞争的实体,关注作为抽象整体的工厂或企业的进化策略与兴衰成败。左翼学者的研究则毋庸置疑是在以劳动或劳动者的视角审视其所工作的场所,重心不是工厂本身,而是工厂内部的人,尤其是最基层的劳动者,工厂或企业的兴废不过是工人生活的背景罢了。这两种研究当然都可以称为“工业史”,也各有其价值。只要工厂继续存在,作为抽象整体的工厂本身的历史就有意义,并且能够与全球经济和国家兴衰的宏大叙事相融合。但是,工人的生活,作为普通人的工人的际遇与情感,同样值得史学家记录与书写,不管其笔下的工人是活生生具体的人,还是另一种抽象整体。乔舒亚·弗里曼的《巨兽》名为写工厂,但真正刻画的还是工厂所反映或承载的社会文化。

乔舒亚·弗里曼是美国的劳工史学者,自述其研究方向是“工人的生活经历和阶级关系”,这就可以很清楚《巨兽》的视角与风格倾向了。《巨兽》的主体部分共分七章,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了不同历史时期世界各地具有典型性的大工厂的故事及其体现的文化。这些工厂包括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工厂、美国工业革命初期新英格兰的纺织厂、十九世纪美国兴起的大型钢铁厂、标志着大规模生产的美国体系成熟的福特工厂、苏联依靠计划经济打造的巨型工厂、冷战时期美国的大工厂,以及冷战结束后作为全球化象征的中国与越南的富士康工厂。然而,不要期待在《巨兽》中读到激荡人心的全球工业竞争史,这本书也不包含对于工业强国兴衰起伏的宏大叙事。想要从《巨兽》中寻求工业企业竞争力的历史经验教训肯定会失望。用乔舒亚·弗里曼自己的话说,《巨兽》研究的是“工厂和现代性之间的关系”。这本书堪称工业文化研究的杰作,但它确实不是一本经济史著作,或者不是一部经济史与企业史视角的工业史著作。

然而,这本书的英文原版在2018年出版后就备受美国社会关注,笔者第一时间从网上购买了该书,亦受美国媒体宣传的影响。究其原因,或如作者在《中文版序》中所言:“工厂已经成为许多公众讨论和政治辩论的主题。在工会组织下的工厂工作岗位,曾经为数以百万计的美国家庭提供了一条维持生计和向上流动的途径。但在过去四十年中,制造业就业大幅萎缩,这使许多曾经繁荣的社区陷入困境。如何解决制造业工作岗位的流失,是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的一个关键问题。而它推动了唐纳德·特朗普登上总统之位。”这与纪录片《美国工厂》的成功基于同样的原因。当然,一本不讨论诸如企业竞争力之类议题的关于工厂的书,能否有效回应美国人的现实关切,那是另一个问题。但至少,这说明了美国这几年确实弥漫着一种关心工业的社会文化氛围。当下大洋两岸的种种政治经济纷扰,与这种文化氛围自然有着直接的关系。

二、巨兽阴影下流动的工业文化

尽管《巨兽》不是一本可供“工业党”寻求经国大计的工业史著作,但它是一本生动有趣的文化理论著作,展示了工业文化在数据、积累、技术、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之外的另一面。工业文化,既是工厂和工业自身在历史中从事生存斗争的文化,也是工业革命重塑了整个世界后,现代人必须面对的日常生活中的希望、控制、无聊、信念、幻想与恐惧。

讨论现代性的理论著作与历史著作难以胜数,《巨兽》令人称道的是,它直接从工厂这个最能体现现代性的事物出发去观察现代性。现代文化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有着无法回避的经济基础,这一经济基础既决定了现代文化令人爱或令人憎的种种形式,又决定了现代文化不是能够轻易逃脱的——逃离现代的举动,从十八世纪就开始了,但迄今为止,人类仍然生活在现代性的阴影下,写着一本又一本反思和批判现代性的书,看到的却不过是现代性的日益膨胀。所谓“巨兽”,乃是《圣经·旧约》中巨大怪兽“贝希摩斯”,实际上,《巨兽》的英文原名就是Behemoth。中国人对贝希摩斯或许不熟悉,然而,提到它的同类“利维坦”,就知之者甚多了。英国哲人霍布斯用“利维坦”形容现代国家,实际上也契合了国家权力不断膨胀这一现代性的重要特征。现代国家需要现代工厂,贝希摩斯恰与利维坦天生一对。恰如乔舒亚·弗里曼所言,大型工厂并不完全是技术驱动的产物,或者说不完全是为了满足技术需求而出现的组织变革。对工厂的兴起来说,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物的关系同样重要。仅用乔舒亚·弗里曼举的一个例子加以说明。在十九世纪前期英国的纺织区,贝尔珀的斯特拉特工厂建造的“圆形厂房”是三层的圆形石头建筑,分成八个部分,中心有一个检查站,监督人员可以站在里面观察整个建筑物里的一举一动,实现了哲学家边沁关于持续监督的设想。乔舒亚·弗里曼称,尽管圆形厂房没有被多少后来者效仿,但持续监视的想法越来越多成为工厂制度的一部分,并“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文化穿越了具体的物质形式得到传承。这就是工厂作为巨兽“贝希摩斯”对于每个现代人的生活最为直接的影响,即使当工作从车间转移到写字间,也是如此。在对富士康的讲述中,《巨兽》的写作重心就在于控制与监视,亦可见工厂的文化超越时空而一脉相承。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霍布斯本人其实写过一本讨论英国内战起源的《贝希摩斯》,没有《利维坦》那么出名罢了。然而,西方人对于相对于渺小个体的巨大之物的恐惧,大概早由《圣经》植入心理结构深处了。

所以,最为直观地说,《巨兽》讨论的就是一种光从视觉上就能引发人们心理冲击的巨大之物,而这种巨大之物不是古代的金字塔或庙宇,是现代的产物,并且直接与现代的日常生活紧密相系。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心理反应,就此而论,《巨兽》既描述了乔舒亚·弗里曼选择的工厂案例所激发的同时代的人们的感受与触动,又在一般意义上讨论了现代大型工厂对整个现代社会的集体心理带来的影响。这种集体心理,就是早已被不同学科的学者讨论过的人们对技术文明的乌托邦幻想的痴迷与反叛。这种乌托邦幻想就是工业文化最核心的心智结构之一。

“知识就是权力。”知识和权力都意味着去控制,培根因此被视为工业文化的哲学源头。然而,在《新大西岛》中,培根就幻想过一个用知识与技术征服自然的乌托邦,工业文化作为现代性的特性之一,就在于对进步的信心与崇拜。今时今日,工业变得寻常,工厂尤其是烟囱高耸的工厂变得过时,但在大型工厂诞生之初,它们是人类进步理念的集中展现,给人类至少是社会的某一部分群体带来希望。乔舒亚·弗里曼写道:“一些对工厂权力的怀旧来自联想到工厂带来的理念的进步。启蒙运动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即通过人类的努力和理性,世界可以变得更加富足、幸福和有道德秩序,这既是领导工业革命的企业家的核心信仰,也是前者的最严厉的批评者——社会主义者的核心信仰。工厂被反复描述为一种进步的工具,一种实现现代化的神奇手段,一个更大的普罗米修斯计划的一部分,它也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水坝、发电厂、铁路和运河,这些改变了我们星球的面貌。”这种观念是工业文化的核心。近年来,无论是国内学者包括笔者本人撰写的著作,还是翻译成中文的若干关于“工业启蒙”的著作,对此多有探讨。《巨兽》的贡献在于,尽管该书主要建立在二手资料的基础上,但通过精心选择的案例,和对文本的细致梳理,乔舒亚·弗里曼为前述工业文化的进步信念举出了一系列引人入胜的例子,能够大大充实中文世界对相关问题的认知。其中较为突出的案例,包括第二章写到的新英格兰纺织厂的“乌托邦愿景”。十九世纪前期,英国纺织工人的恶劣生活境况,早已通过《南方与北方》等小说以及恩格斯的经典著作而广为人知,形成一种对于工厂的刻板印象。但在美国的新英格兰,至少在一开始,棉纺厂多次被誉为“光明未来的指路明灯”。因为在最初的几十年里,美国的工厂工人一般被认为劳动并不特别艰苦。1843年,一篇赞美模仿工厂洛厄尔纺织厂的社论写道,工厂里的劳动是“轻便的——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从乡下来到这里,摆脱挤牛奶、洗地板,以及其他所谓健康的工作”。这种肯定工业革命的论调,在英国,到了二十世纪中叶阿什顿撰写的《工业革命》中,才成为某种主流认知。1844年,《纽约每日论坛报》一篇关于洛厄尔的文章,则创造了“美国工厂姑娘”一词,对纱厂姑娘们的道德品质进行赞美,并对美国工厂与英国工厂进行了对比。乔舒亚·弗里曼指出,洛厄尔是一种文化建构的产物,并成为那种文化的“功臣”之一:“它诞生于积极的宣传之中,因为它承诺将机械化制造业与共和主义价值观相融合,它创造了一个‘商业乌托邦’,确认了美国是一个拥有新开端和无限可能的国度,没有阶级分歧和旧世界的不平等。洛厄尔成功地为制造业创造了一种不同的社会和文化模式……当洛厄尔的工厂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时,美国人已经坚定地接受了建立在工业基础上的未来愿景。”工业革命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进程,也是一个政治进程——这一点《巨兽》着墨不多——还是一个文化进程。

类似的工业文化案例贯穿全书。第三章《“文明进步”——工业展览、炼钢和普罗米修斯的价值》在标题上直接揭示了工业文化的主题。以福特主义为主题的第四章写到了“巨型工厂的浪漫”。这一章提到了美国的工业旅游产业:“事实证明,公众对大型工厂和装配线的热情是长久的。1971年,有24.3万人参观了胭脂河工厂,刷新了历史纪录。几年后,美国商务部公布了一份可提供观光旅游的美国工厂名单。它长达149页,从酒厂到钢铁厂,还包括十几家汽车厂,应有尽有。”工业旅游就是一种展示和传播工业文化的行为。此外,《巨兽》还提到了福特的巨型工厂对于美国视觉艺术的影响:“对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的许多艺术家来说,工厂代表了现代生活——世俗的、城市的、机械的、势不可挡的——从乡村景观或紧密的家庭关系中分离出来。它为现代主义的艺术表现方式提供了载体,让后者走向了抽象。”尤其是摄影艺术,它影响了公众对于巨型工厂的看法,而它本身就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工业革命创造了工厂体系,摄影使图像易于复制和传播。”工业用自己的方式创造着自我表达的形式。至于苏联大工厂所提供的乌托邦愿景,用列宁那句“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上全国电气化”就足以表达了。《巨兽》介绍了两百年来乘风破浪的大工厂及其浪漫主义。

但是,作为现代性的一部分,工业文化是流动的。乘风破浪的快意终究要面对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新陈代谢规律。工业是演化的,尽管套用生物学的生命周期一说或许过于刻板,但两百多年来的全球工业史确实是一部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大浪淘沙史。这一点,首先就体现在全球大型工厂的地理变迁,《巨兽》很清楚地勾勒了这一历史谱系:英国——美国——美国、苏联——中国……与之相应的,则是工厂赋予人们的现代主义世俗乌托邦的希望或理想,亦无法持久。以前述新英格兰的洛厄尔来说,“工厂田园般的环境、整洁的工业城镇和吸引人的年轻女工”只持续了几十年。经济竞争加剧后,高成本的社会福利与文化附加物,便无法维持。钢铁工业被誉为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但在一些人用古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和匠神伏尔坎(Vulcan)比喻大钢铁厂时,另一些人甚至钢铁厂自己的经理会这样写道:“蒸汽、火焰、炽热的铁水、炉渣和机器的轰鸣声都使它看起来像魔鬼的作坊。”不错,十九世纪后期的美国人正确地意识到钢铁厂是帝国强权的基础,但《巨兽》笔锋一转,就写到了美国钢铁工业持续至今的“阶级战争”。这确确实实是一场战争,美国的昭昭天命以及工业文化胜利的原因,被《巨兽》如此揭露:“(1892年)在一周之内,宾夕法尼亚州州长派了8500人——该州国民警卫队全体人员——占领了霍姆斯泰德(钢铁大王卡内基的工厂,当时被工会支配),他们在那里一直驻守到10月。国家权力的大规模运用——伴随着对100多名工人的谋杀、对暴乱和阴谋罪名的指控——证明了什么才是公司开启成功之门的钥匙……伯克曼(工会领袖)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并被当众绞死。11月,工会正式放弃斗争。”在卡内基被视为成功学经典的自传中,在充斥着企业家精神的工业史中,看不到对这场战争的引人注目的记载。这决不是说卡内基不是伟大的企业家,也没有否认他的成功不需要具有创新和征服意志的企业家精神,但完整的历史,完整的工业文化,现代性的真实面目,不过如此。坐在CBD写字间里的金融精英或者在大学课堂上侃侃而谈市场成功学的教授或者为资本热情讴歌的自媒体写手真的以为自己是现代性的胜利者?笑话。利维坦和贝希摩斯正打着饱嗝不屑地看着你。然而,利维坦和贝希摩斯不会被杀死。在2020年的今天,很清楚的是,能够为一个个脆弱个体对抗新冠肺炎疫情或诸如此类天启四骑士的,也只有利维坦和贝希摩斯。

所以,重要的问题,或许是如何去驯服巨兽,不管是利维坦或是贝希摩斯或是别的什么——《旧约》里还有其它可以供西方学者用的巨兽名称。一个事实是,人们厌弃巨型工厂,或者不屑于制造业,但当工厂真的搬走后,“锈带”的绝望孕育了“另一个美国”的愤怒,选出了一个令左翼知识分子和右翼建制派精英都不满和恐惧的总统。你可以厌恶贝希摩斯,但贝希摩斯可以从英国逃往美国,可以从美国逃往东亚,总有欢迎它的地方。而当它走后,留下的不过是一地狼藉,以及希望它回归的讽刺性的渴望。这就是生活吧。

不过,工业文化总要带给人希望的,正如《巨兽》举出的一个又一个希望那样。这种希望在于,《巨兽》本身并没有提供任何解决方案或对策,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策不存在,或者没有人在探寻对策。此外,《巨兽》所界定的大型工厂,从工业史的角度看,存在着非常大的局限性。这一点乔舒亚·弗里曼自己亦承认:“本研究的重点是巨型工厂,其规模大小是根据它们所雇用的工人数量来判断的,而不是研究所有的工厂。巨型工厂成为未来的模板,为技术、政治和文化讨论设定了条件。它们并不典型。”不仅巨型工厂不典型,甚至乔舒亚·弗里曼举出的例子,也只是那些能激起乌托邦理想或反乌托邦情绪的特例,而忽略了那些同样规模巨大但或许并没有那么多文化争议性的大工厂。然而,德国的工厂,日本的工厂,在《巨兽》中几乎没有提到,可是,任何一个学习工业史的学生都知道,对福特主义产生冲击的,是丰田生产方式。此外,左翼学者最喜欢把富士康挂在嘴边,仿佛它就是中国工业的全部,但很显然,华为、吉利、一汽、东风、中车、格力、美的以及大部分不做工业研究的学者根本闻所未闻的企业,才构成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物质根基。就此而论,对《巨兽》展示的文化图景悲观大可不必,毕竟,这种悲观主义在工业社会一直存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但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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