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之魔:面对暴力时,抑郁的女性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低

【编者按】

今天是“国际反家庭暴力日”。本文摘自英国作家安德鲁·所罗门所著的《正午之魔:抑郁是你我共有的秘密》,他是一名抑郁症患者,在文章中,他分析了为什么女性抑郁症患者更多,以及男性抑郁症患者更容易发生暴力行为。

很多抑郁的女性在童年时都遭受过严重的虐待。小女孩比小男孩遭受性侵的可能性大得多,而虐待的受害者远比一般人更易抑郁。

精神疾病的定义长期以来都掌握在男性手上。1905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病人”朵拉拒绝了年龄三倍于她的一名男性的企图,弗洛伊德于是坚称她患了癔症。与50年前相比,对女性的这种轻蔑现在不再如此普遍。然而,如果女性没有表现出丈夫所期待的或要求的那种活力,而这些也是她们已经习惯了的自己对自己的期待或要求,这时,她们就会被看作是抑郁了。而这条原理颇为吊诡,因为也有人认为,男性对女性的抑郁治疗是不足的,因为退缩的症状会被误认为是常规的女性式被动。一名女性试图让自己符合理想女性形象,就可能因追求“符合”而行事起来好像抑郁;或者她们也有可能因为无法忍受对女性的僵化定义而患上抑郁。有些情况下,女性说自己有产后抑郁可能只是在表达震惊和失望:电影和流行的电视节目将初为人母的体验刻画得无与伦比,然而她们却感受不到强烈的情感。太多人告诉她们母爱自然而然,得来毫不费力,等照顾新生婴儿时,她们就常会涌起矛盾的感受,因而变得抑郁。

女性主义批评家达娜·克罗利·杰克将这些看法系统梳理,归结成两项要素:女性失去声音,或女性失去自我。“因为这些女性无法听到自己对伴侣说话,于是也就无法坚持对自我的信念和感受,从而滑入对自己个人体验正当性的自我怀疑中。”杰克的观点是,无法与伴侣有效沟通的女性(她认为多数情况是因为伴侣不愿倾听)只能陷入沉默。最后她们讲话会变少,也会用“我不知道”或“我不太确定了”这样的话来削弱自己的主张。为了维系已生裂痕的婚姻或关系不至于完全分崩离析,她们会试图让自己符合理想的女性形象,说她们认为伴侣想听的话,即使在最亲密的互动中也言不由衷,简直整个人都消解了。杰克说:“女性在寻求亲密关系的过程中,承担着大量的自我否定。”事实上,成功的亲密关系往往是一种合作,权力可以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来回传递,以适应两人共同或各自面对的不同情况。不过女性确实通常拥有较少的钱财或经济掌控权,在有缺陷的关系中,女性也更易受对方虐待、殴打。这是抑郁的又一种“鸡生蛋”的无休止循环场景:面对暴力时,抑郁的女性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低,因此会遭受更多的虐待,结果又会因虐待变得更为抑郁,进一步丧失保护自己的能力。

杰克认为,男权系统对女性的抑郁不屑一顾。极端时,她把婚姻称为“禁锢女性最持久的神话”,在别处她又写道,女性“是抑郁的易感群体,这种抑郁受父权制的束缚,其天然而神秘的属性,以及可以治疗的属性,都被抢夺殆尽。”其他关于女性抑郁的激进女性主义写作也回应了这种表达。另一位批评家吉尔·阿斯特伯里以一篇相关主题的综述表明,我们关于女性抑郁的概念完全是男性建构的:“女性易患抑郁,这里隐含着一个很少被明白表达出来的假设:女性的抑郁发生率被视作病理性的,过高的,成问题的;这样的观点成为可能,不过是因为假设了男性的抑郁发生率是常模,本身完全不成问题,且为测量女性的病理状况提供了唯一出发点。我们会看到,这其中有着无处不在的男性中心主义思维方式。如果我们不去追问女性抑郁的问题,而是把男性的抑郁率定为有问题、令人费解、需要澄清的,这时就可去问一个我们平时基本不问的问题:为什么男性的抑郁发生率低得如此不正常?睾酮是否影响了人性的、情绪敏感度的完全发展?”凡此种种。这些论点不断出现,往往来自这一领域广受尊重的学者,相关著作通常由主流大学的出版社出版。这些论点似乎聚焦于社会对女性抑郁的妖魔化,好像抑郁本身无伤大雅似的。而我认为,如果你没有因你的症状而感到切身的痛苦,那么你就没有得抑郁。如果你确实感到了切身的痛苦,那么管理机构为你的这些痛苦去投入,去寻求解决之法,就是合理、甚或慷慨的。当前,我们尚未发现女性抑郁的高发率与遗传倾向有任何对应关系,因此我们可以较为肯定地说,在更为平等的社会里,女性抑郁的发生率会显著减少。但与此同时,抑郁的女性一般都会觉得自己的抑郁是不正常的,希望能为此做点什么。虐待成性的丈夫正是父权体系下的压迫者,他们常常喜欢抑郁的女性,而不把她们的抑郁看作是什么症状;确实也是享有权能的女性最有可能识别、称述、治疗自己的抑郁。认为女性的抑郁源自父权制的阴谋,这种想法有一些合理性,但我们如果因此让女性认为自己的抑郁只是父权制阴谋的一部分,因而感到难过,其实是漠视了她们对自己抑郁体验的主张。

文献描述了很多女性抑郁的特质,却极少论及男性抑郁的特质。很多抑郁的男性没有获得诊断,是因为他们应对抑郁感受的方式不是退缩到意志消沉的沉默中,而是退缩到暴力、药物滥用和疯狂工作的喧嚣中。女性报告的抑郁是男性的2倍,但男性自杀的可能是女性的4倍。单身、离婚、丧偶男性的抑郁率比已婚男性要高得多。抑郁的男性可能会表现出一种被委婉地称作“易激惹”的状态:他们对陌生人发火,对自己的妻子动手,服用药物,向人开枪。作家安德鲁·沙利文最近写道,他给自己注射睾酮,作为一种治疗HIV的方法,结果也提高了自己的暴力倾向。我对殴打妻子的男性做了一系列访谈,发现他们的自述中呈现了高度一致的器质性抑郁症状。“我回到家,每时每刻都觉得累得不行,”一名男性说,“还有那个女人没完没了问我那些可恶的问题,这些噪声就好像锤子一样敲我的脑袋,让我吃不下,睡不着,她还老在那儿!我不想伤害她,但我就是要做点什么了。我要疯了,你懂吗?”另一个人说,他看到妻子,就觉得“如果我不挥一拳或怎么样,在这世上也就没什么用,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殴妻当然不是应对抑郁感受的合适反应,但这些症状通常有紧密的联系。似乎有很多冲突性、伤害性的行为都是男性抑郁的表现。在大多数西方社会里,承认自己的弱点被认为是女性的专属。这对男性有很消极的影响,让他们哭不出来,在面对非理性的恐惧和焦虑时感到羞耻。这些殴妻者相信,打老婆是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他们很大程度上认同,情感上的痛苦一定要求他们采取行动,只有情感而没有行动就算不上男人。不幸的是,很多行为糟糕的男性没有得到抗抑郁治疗。如果说女性抑郁的恶化是因为她们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样快乐,那么男性抑郁的恶化则是因为他们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样勇敢。大多数暴力行为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一定程度的怯懦正是抑郁的合理症状。我应该能明白:我曾经害怕羊排,那是对力量丧失的强烈感受。

从我第一次抑郁开始,我发作过几次暴力。我一直在想它们是否与抑郁有关,是抑郁的某种后果,因为我此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暴力;还是说它们多少与我服用的抗抑郁药有关。我小时候很少打别人,只打过我弟弟,我12岁以后也再没打过他。之后,在我30多岁的某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愤怒,甚至内心开始勾画各种谋杀情节;最后我怒气冲冲地砸碎了女友家里挂着我照片的几个相框,这才发泄了我的怒火,留下一地碎玻璃,锤子扔在玻璃中间。一年后,我和一名我深爱的男子有一次严重的争吵,我感到自己遭到了深深的、残忍的背叛。我那时已经多少有些抑郁,于是怒气爆发,用从未有过的残暴方式攻击了他,把他摔到墙上,不停挥拳打他,把他的下巴和鼻子都打断了。后来他因为失血而入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脸在我的重击下碎裂的感觉。我记得,就在打过他后,我又掐了他的脖子一会儿;我还记得,我的“超我”强力地振作了一下,才让我没有掐死他。别人表示,我对他的攻击太恐怖了,而我的回应和那些殴妻者对我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我觉得自己好像消失了,而在我大脑深处某个最原始的部分,我感到只有暴力才能勉力维持我的自我、我的内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比懊悔;但是,虽然一部分的我后悔让我的朋友蒙难,另一部分的我却不觉遗憾,因为我真的相信如果当时不那么做,我会陷入不可救药的疯狂。他的情感暴力和我的身体暴力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平衡。在那段时间困扰我的一些麻木的恐惧与无助的感受,通过野蛮行径得到了缓解。我并不接受殴妻者的行为,当然更不支持他们的做法。采取暴力行为并非应对抑郁的好方法。然而,暴力却有效。如果我们否认暴力内生的疗愈力,可就犯了大错。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身上还有血,有我的血,也有他的血,我有一种既恐怖又愉悦的感受。我感受到了极大的释放。

我从未打过女人,但在打碎下巴那次大概八个月后,我在公众场合冲着一位女性好友大喊大叫,恶言相向,因为她想为我们的一次晚餐会面重约一个时间。我知道抑郁很容易以怒火的形式爆发。我已走出抑郁最深的谷底,能控制那些怒火的冲动。我能够非常愤怒,但那愤怒通常与特定的事件有关,而我对那些事件的反应也与事件本身的程度相符。这些愤怒通常不涉及身体行为,一般都经过思考,很少完全出于冲动。我的攻击行为是疾病症状。这不是说我可以不用为暴力负责,但确实会帮助我理解我的行为。我并不宽恕这样的行为。

我认识的女性中,没有一位这样描述过自己的感受,但我遇到的很多男性抑郁者有过类似的奔向毁灭的冲动。很多人能做到避免付诸行动;也有很多人付诸了行动,并因之感到自己释放了无名的恐惧。我不觉得女性的抑郁与男性的抑郁有什么不同,但我确实认为女性和男性存在差异,两性应对抑郁的方式也经常不同。试图避免将女性病理化的女性主义者,和想要否认自己情绪状态的男性,二者都是在自找麻烦。有趣的是,犹太男性这一群体对暴力特别厌恶,而他们的抑郁发生率比非犹太男性高得多;事实上,研究显示,犹太人两性的抑郁发生率几乎相同。由此看来,性别不仅在“谁会得抑郁”上发挥复杂的作用,也影响了抑郁“如何表现”以及“如何抑郁”。

《正午之魔:抑郁是你我共有的秘密》,【英】安德鲁·所罗门/著 屠彬、张哲/译,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0年10月版

《正午之魔:抑郁是你我共有的秘密》,【英】安德鲁·所罗门/著 屠彬、张哲/译,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0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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