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一部作品《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出版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方方并没闲着,先前的作品受到热议及好评,她又投身到新书《软埋》的创作中,走进历史,打捞记忆。而另一边,她在微博上指出诗人柳忠秧跑奖一事,为她招致官司。她一面写小说,一面为自己的批评权申诉,有时像个安静的写作者,有时又像个斗士。
方方出生于5月——春夏之交出生的人好像都带着一点执拗和一点“爱谁谁”的爽利——她执拗于与历史与遗忘交战一个回合,但不会用作品逼迫大家做出某种选择;她希望这件官司引发的风波尽早过去,但也执拗于自己的批评权有没有得到合理的伸张。
这个8月,《软埋》出版了,官司也暂时告一段落。在北京,青阅读记者和方方进行了一次对话,她点了一杯热茶,温润的水带着分明的茶香,扑面而来。
方方在《软埋》新书发布会现场
新作探寻历史记忆
很多读者说看到“软埋”二字,觉得不解,觉得好奇。这也是方方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时的感觉,“朋友向我谈到她的母亲,当年母亲只身从四川出逃,途中孩子死在自己身边,她谈到母亲给人做保姆而得以风平浪静地生活,以及后来搬进她的别墅时的紧张和恐惧。而她的丈夫则告诉我说,他们在好长时间里,经常听到她母亲在半夜里喊疼呀疼——疼的地方在背部,当年被斗别人用枪托打她后背。朋友说,母亲即使得了老年痴呆症,仍然多次清晰地表达说:我不要软埋!”
软埋,就是没有棺木,直接入葬。“我不要软埋”这句话打在方方心上,成为这本小说的缘起。“肉身的软埋是小说中一家人的命运,而比肉身的软埋更残酷的是时间的软埋、历史的软埋。”方方告诉青阅读记者。
她当真写了《软埋》,不仅把“软埋”作为书名,也把朋友母亲的某些生活背景变成了小说中的背景。女主人公丁子桃在一层又一层地狱之间向过去痛苦挣扎,最终回到并将生命终止于那曾带给她毁灭性打击的瞬间。丁子桃的命运起起落落,身份数次变换,从一个乡绅儿媳成为一个勤勉保姆,从一个失忆女人变成一个沉溺于往事没有知觉的植物人,一生充满磨难。而在与记忆平行的现实世界里,丁子桃和吴家名的儿子吴青林为解开母亲的心结和自己的困惑,始终有意无意地四处探寻那段已被时间掩埋的过往,一番机缘巧合后,当最终触及那段曾彻底改变父母命运的真相时,站在时间闸门前的他艰难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小说与共和国的历史有关。方方说,接近历史让她重新思考,“我还是要感谢时代的开放度,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过去学过的东西和已经接受的观念。你会觉得脑袋不能只长在报纸上,你的脑袋应该长在自己的肩头,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以及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
忘记有时不是背叛
在历史之外,小说也探讨了记忆与遗忘。主人公丁子桃只身逃离家乡之后险些丧命,被大夫吴家名救起后便失忆了。吴大夫最后变成丁子桃的丈夫,吴告诉她,“有些事还是不要想起来的为好。”吴大夫也有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往事,他每天记日记,在开始新生活之后他写道,“忘记过去是人生命中相当重要的功能。”而他们的儿子吴青林在母亲得病后企图通过父亲的日记和母亲的只言片语探寻当年的究竟,最终还是止步了。“因为有遗忘,我和你母亲才能平静地生活这么多年。忘记,能减轻你的负担,让你轻松面对未来。”父亲在日记里这样写给青林。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主人公们都选择了遗忘。
“我们今天面临两个选择。一部分人是不善于忘记东西的,一点点的幽怨都会存在心里,死不原谅。我觉得这也是时代的特征。还有一种就是更容易忘掉历史,忘掉曾经有过的这些东西。健忘和非常顽固的对自我伤痛记忆看起来是非常矛盾的,但这恰好是我们记忆中非常重要的方面。”在《软埋》的新书发布活动现场,作家格非说。
发布会的背景板上,印着一行大字:“忘记未见得都是背叛,忘记经常是为了活着。”这确实和近些年来媒体或文学作品里倡议大家要“拒绝遗忘”有所不同。
方方在这句话正下方坐着,她拿起话筒,说自己写《软埋》并不是号召读者一定要记住,甚至是相反,“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可以忘掉的,记忆或者遗忘,这都是个人选择,有些是自然而然,有些是无可奈何。”但接受记者采访时,方方亦谈道,“记住”应该是一些人的责任,“青林是平庸者,不想去记忆,我理解这种观点,对于日常凡俗生活中的普通人,本身没有什么事业,让他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让一个人记住这么多东西干吗呢。但是精英们是应该选择记住拒绝遗忘的,既然你成为精英,就应该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
记忆与遗忘的选择,是一个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哲学问题。青阅读记者问方方,假若有一天你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你会怎么办?她想了几秒,有点半开玩笑地说:“我会顺其自然,它来了,是没有办法的,我跟我女儿讲,如果我得了老年痴呆,就赶紧让我死了算。”
败诉但保留批评权
多年来,方方的创作一直未曾远离现实,她的视角也未曾落后于社会现实。上一本书《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掀起了热烈的讨论,这部完全立足于当下的作品,讲述了贫寒的农家子弟涂自强在奋斗路上的艰难故事,他心怀光宗耀祖之梦,他勤工俭学努力上进拼命苦读,他遭遇家庭变故面临毕业即失业的窘境,他四处奔走谋职成为一名蚁族,他最后默默死去。这本书并没有牵扯历史的包袱,但赤裸面对现实的时候,一样沉重。小说出版后有很多人联系方方。“我没想到,这么多人都说,从涂自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她说自己愿意写现实和那些普通人身上的命运,这或多或少和她之前在社会底层当搬运工人有些关系。“现实不是靠文学改变的,更多读者通过文学作品,通过许许多多人的命运来认识社会。我也不在意自己写的东西别人是不是接受,我更多的时候希望做一个记录者。”方方告诉青阅读记者。
不仅仅是用作品观照现实,最近的一年,她自己成了被舆论热议的一部分——2014年5月25日,方方发微博不点名地批评诗人柳忠秧跑奖:“我省一诗人在鲁迅文学奖由省作协向中国作协参评推荐时,以全票通过。我很生气。此人诗写得差,推荐前就到处活动……他却把所有评委搞定。”此后经历的风波乃至官司让方方不断登上新闻头条。2014年9月,广州越秀区法院就柳忠秧状告方方名誉侵权一案正式立案。2015年11月,越秀区法院一审判决方方败诉,判决中的主要内容有三条:一是支付费用,二是删除微博,三是公开道歉,如果不道歉,法院将在媒体刊登判决书内容,费用由方方支付。此后,方方表示不服判决,提起上诉,并拒绝向柳道歉。2016年4月15日,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驳回方方的上诉,维持原判。
谈起这场官司,比照先前谈起《软埋》,方方的情绪有所不同:谈到《软埋》时,她娓娓道来,说到历史中的遗忘,她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女性记录者,带着退居二线的静默。而谈到官司,她语速变快,有某种需要表达的冲动,带着一些“江湖气。”
“风气已经坏了,一个人是挡不住的。所以明知柳忠秧在活动,也并不想管这些事。”方方回忆自己当时发微博的心态,“但打击到我的是‘全票通过’,有点恼火。”她说自己绝没有想要主动“挑事儿”,只是发了一个微博而已,后来的事情完全被动,“柳作为一个公众人物,评选前做了大量活动,我批评他,并没有任何后悔。我唯一觉得自己不妥之处在于,我作为湖北省作协主席对于作协请来的评委公开批评多少有些冒失。”
一审、终审,方方都败诉,她还是不服,拒绝“删除相关微博”,今年7月5日,方方通过微博发出公开信《我的批评权在哪里?》。信中说,她接到广州法院执行庭电话,要求她履行法院判决,否则就将把其列入“失信人名单”。方方明确表达了申请再审的意愿。7月14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通过了方方提交的再审申请。
“我的微博里说了‘所有评委’,但有一位评委没有参与研讨会及吃饭,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我就成了‘诽谤’。国家法律规定是否诽谤或侵犯名誉,第一条是有没有侮辱他人人格的话,我的微博显然没有。第二条是‘是不是基本事实’,它用了‘基本’,就是你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基本的事实。我这个当然是有基本事实的。”
对于官司最后的结果,方方说:“我写公开信,并非要求你必须判我赢。而是希望给我一个再审机会,让更多人知道批评和诽谤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至少是我的公开信出来之后,文化界、知识界引起很大争议。既然是有这么大争议的问题,通过再审这种方式来讨论清楚不是很好吗?到底什么是诽谤?什么情况下是侵犯名誉?这给大家提供一个讨论和普法的机会也是必须的呀。”她说自己并不孤独,“谈不上孤军奋战,那么多人支持我,也包括舆论。”
打这场官司正值方方创作《软埋》,“倒是没有影响创作,就是有点麻烦,要耗费很多精力和时间。”她把这场官司写进了小说的后记,这个地方,也当真是属于她的江湖——
“正是在写这个后记期间,我接到广州中院的判决书。不出预料,L诗人赢了官司。正像他之前对记者说的,法院果然在他家的楼下。这个结果,于我来说,微不足道,跟我们生活的时代,倒是十分匹配。人性中最幽暗最肮脏的东西,我已经看得十分清晰。相比起我的小说即将出版,它只是落地之尘,可以无视。
朋友母亲即使在最混沌不清的时候,也能说出这五个字:我不要软埋。
我想,是的,我们不要软埋。”
这一刻,软埋与喧嚣凝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