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5日是尼采诞辰176周年。作为十九世纪德国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他的文风深刻而又极具颠覆性,也往往发常人所不能发之语,“上帝死了”、“重估一切价值”等著名论断影响深远。其中,他关于女性的诸多论述也极富争议性,许多表述都让人觉得,尼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厌女者。那么,从尼采的哲学著作中看,他如何理解女性?以及他对于女性的态度究竟如何?
尼采
尼采对女性的态度
考察尼采对于女性的态度,最重要的当然是他在诸多哲学著作中的表述。尼采著作中谈论女性的内容,要么谈的是作为不同身份的“女人”,要么是从更哲学的角度去谈论“女性气质”。但二者又并不完全分别,有很大程度的含混。笔者总结了一下,尼采著作中谈到女人和女性气质的主要有以下几类。
1.作为朋友的女人
“女人身上隐藏着一个奴隶与一个暴君。因此女人还不能胜任友谊:她只知道恋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十四节,孙周兴译)
尼采哲学中的朋友,是实现超人事业中的同路人,需要战斗的精神和勇气,应该是自我充盈的,朋友之间应该思想高度相同。而女人在他眼中,是无法在超越的层面进行合作的。尼采眼中的女性并不具备足够的权力意志,来共同实现超人的理想。《权力意志》中也提到:“女人甚至还谈不上肤浅。”
2.作为母亲的女人
尼采对于作为母亲的女人是有所赞美的,孕育被视作一种生产性的力量,男性与女性的结合,有可能生产出真正的超人。另一方面,他对于老处女、不婚者多有批判,甚至是非常羞辱性的言论。如《权力意志》中羞辱老处女:“她们在性方面有某种不正常,或者是因为没小孩,或者在最可忍受的情况下,是因为没有男人罢。”
因此,即便尼采对于作为母亲的女人有所赞美,也仅仅是在“生育”这一狭窄的层面上,仍然是一种物化。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十八节中提到,“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是一个谜团,女人身上的一切也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生育。”第五十六节中也提到,“男人善于战争,女人善于生育。”
3.对“女性气质”的正面表述
尼采著作中有一些对于女性气质的赞美,他认为女性代表“美”、“智慧”、“真理”。如《悲剧的诞生》中提到,阿波罗式的美的功能是女性的关键特征。
但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尼采在使用这些对于女性的赞美表述时,也并不是毫无保留的赞美。事实上,在他的著作中也随处可见相反的表述。如《权力意志》一书中,他就对所谓“永恒女性”有所反思。“女人,永恒女性:一种只有男人才相信的完全虚构的价值。”(《权力意志》,15【118】,孙周兴译)
4.对“女性气质”的负面表述
“你用坚强的男性食品和有力的箴言来供养我们:别让柔弱的女性精神重又侵袭我们,成为正餐后的甜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七十六节,孙周兴译)
尼采对于女性气质的负面表述主要有:柔弱、奴隶性。他有时将女性气质视作权力意志弱的表现。权力意志学说是他思想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只有权力意志足够强,才有实现超越行动的勇气。而他区分奴隶与贵族的标准,也是权力意志的高下。从这个角度上,他是将女性气质视作了一种奴隶的气质。
简单地总结,尼采在谈论女人时,大多数情况下仍是非常轻蔑的,即便是少数赞美的部分,也仅仅是在非常有限的“母亲”这一身份上进行赞美。而他在谈论女性气质时,除了抽象地讨论“永恒女性”(而依据《第二性》中的相关论述,所谓“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上升”的女神想象,也正是男权社会的一种自我投射),就是将女性气质与奴隶道德结合起来,视作权力意志卑弱的表现。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6月版
尼采是否厌女?
从上面的摘录来看,似乎尼采厌女是无可置疑的,但的确有许多人为他辩护。一种常见的思路是,尼采谈论女性的部分,并不是在真正地谈论现实中的男女,而是借男女性气质来讨论权力意志的问题,正如他也讨论奴隶道德和主人道德,但这并不是说现实贵族社会中的奴隶和主人,而是以权力意志高下来区分主人和奴隶。因而,那些从现实政治的女性主义角度去批判尼采的人,和尼采的思想压根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尼采恰恰一贯是反对本质主义的。
那么,尼采在女性问题上,是否真的跳脱了现实的男女而讨论哲学问题呢?在这一问题上,他是否真的没有进入到本质主义的怪圈中?
诚然,尼采在大多数问题上都有反本质主义的特征,诸如他对于西方本体论的反思,对于善恶概念的反思。也的确,尼采很多时候都是借男性/女性问题的酒杯浇心中之块垒。然而在性别问题上,他确实带有本质主义的特征。他强调女性的本能本性,以这一生物意义上的身份来界定不同的气质,原本就是一种恶劣的本质主义,这与他讨论奴隶/主人又有所不同了。
他在谈论女性/男性时,有时实际上讨论的是权力意志高低的问题。只是,如果脱离开生物层面的性别仅仅谈视角的话,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可以将高贵、智慧、理性、奴隶性这些词赋予女性,将勇敢、坚强赋予男性,但也可以赋予别的。未必一定要以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标签来对标。
拿尼采对于奴隶和主人的讨论来作为对比就更能看出这一点。尼采同样用奴隶性和主人来区分权力意志的高低,但奴隶/主人的二分与男性/女性的二分有本质不同。
没有人生来是奴隶,但总有人生来是女性。因此,我们可以说奴隶性界定了奴隶,没有奴隶性则无奴隶,因为奴隶纯粹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却不能说女性气质可以界定女性,女性气质必然同时带有社会建构和生物本能两种性质。奴隶性可以外在于人自身而存在,女性气质却必然依存于生物意义上的女性。这种依存使得一种对于女性气质的界定,必然带有本质主义的特征。
简单地讲就是,我们可以设想一种理想的社会情形,老爷并不天生是老爷,而是权力意志强的结果;奴隶也并不天生是奴隶,是权力意志弱的结果。但却无法设想,女人并不天生是女人,而是权力意志弱的结果。
当然,只有在尼采哲学的背景下,才能完整地理解尼采的男女观。然而,跃出尼采哲学的范畴,对这一区别背后隐含的尼采本人乃至他所处时代的偏见加以批判,将尼采的哲学仅仅看做时代的文本,也未必不是可以采取的路径。从这种角度看,尼采哲学中隐含的对于女性的刻板偏见,几乎是无可辩驳的。从这个意义上看,尼采确实是“厌女”的。
即便放回尼采哲学本身,笔者也认为,女性/男性气质的二分对于他的学说并无多大补益,而无疑应该视作一个缺陷,这种缺陷与哲学家本人的经历有关,不必为尊者讳。他对于奴隶性和主人性的区别,可以用权力意志理论来加以厘清。用权力意志来界定奴隶和主人,而非等级身份,这是反本质主义的,而且是对权力意志理论的阐明。但如果将这一区分扩大到男性/女性层面,权力意志理论反而会不得不与本质主义产生含混,让生物本能和权力意志相含混。
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我们应该更全面地看待尼采哲学,对于强力意志与生物特征含混的部分,应该加以辨别。我们应该认识到,强力意志的高低并不以性别作为划分,女性也有超越的本能和能力,甚至不逊色于男性。女权主义运动,应该被视作一种权力意志张扬的体现,而非尼采在《权力意志》中反对女子解放时说的:女性解放是在“消解自己的本能”。
《权力意志》,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5月版
后记:女权主义是完全反对本质主义的吗?
笔者觉得现在大家对于女权主义有很多误解,哪怕是著名的学者也有很多误解。B站上有复旦大学王德峰老师的一个讲课片段,他反对女权主义的一个理由是,女性和男性生理结构原本就不同,男性可以生孩子吗?这是一个经典的对于女权主义的误解。女权主义并不反对男性和女性生物意义上的不同,只是从生物结构上的不同,到社会意识层面的男性气质/女性气质,这其中经由阐释而产生的飞跃带有意识形态和社会权力结构偏见的作用。偏见和权力结构、意识形态才是女权主义所反对的重点。因此,从生物结构不同的角度批评女权主义,无疑是一种主观臆想的降维打击。
波伏娃在《第二性》第一章《动物的性生活:生物学的依据》中早就针对这个问题给出了答案:“生物学的事实不容否认——但它本身毫无意义。”(陶铁柱译)
《第二性》(全译本),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4月版
女权主义者对于本质主义的反思,实际上是放在历史发展的视野下进行的。即在远古社会,可能男性在生物结构上的体力优势使得他们获得了更高的地位,但是那样一种历史惯性下的不平等,在当代社会是否仍然站得住脚?历史惯性下的意识形态偏见是否值得反思?
女权主义并不取消差异,也并不否认生物意义上的差异。她们所要打碎的是现实的枷锁和镣铐,是那些阻碍女性自由发挥自己生物本能力量的制度性因素。那些制度因素,反映在中国社会中,是那些中国社会中被取名为招弟、亚男的女孩,她们中有的因为家庭因素不得不尽早辍学,供弟弟上学。难道这也是生物本质上的差异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