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的烧书

前几年在一家网店看见有旧本《静庵文集》出售,这是曾经王静安先生烧掉的书,流传稀少。因为以前没见过,研究之下,却发现不是原书。书订为洋装上下两册,厚黄纸封面,正文为手书油印,在书名页的背面有牌记为“光绪乙巳九月出板”,是根据原书所描摹,差可惑人。虽然这不是原本,应是民国间学术机构印以自用,但刻版清雅、装订规整,观之可喜。只是售价十分惊人,要一万五千元的巨款。去年底上网浏览,想看看那书卖出去没有,书固然还在,然而意外在另一店铺又见一部,是刚拿出来的,却是真的原本,售价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遂赶紧下单买回。书为十六开本一册,古书版式折叶装,铅字竖排,书名页篆文“静庵文集”四字,背面印“光绪乙巳九月出板”,与油印本为同式。最好的是这明明应是铅排线装才对,但却是厚纸面洋装,而这正是我所喜欢的。

《静庵文集》光绪三十一年初版书影

《静庵文集》光绪三十一年初版书影


《静庵文集》书名页

《静庵文集》书名页


《静庵文集》文字页

《静庵文集》文字页

王静安先生殁后,罗振玉写过《海宁王忠愨公传》《王忠愨公别传》《祭王忠愨公文》,又有《王忠愨公遗书序》,皆收在文集《丁戊稿》中。据传中所说,1898年夏,罗氏为造就翻译人才办东文学社,静安先生为在校学生;某一天罗氏偶然看见他题在同学扇面上的一首咏史绝句,大为惊异,自此另眼相看。庚子年先生毕业,罗氏聘他为自己主持的武昌农学校任译授;明年秋,出资给他东渡留学日本东京物理学校,一年后因脚气病返国,罗氏又推荐他在南通师范学校讲授哲学、心理学和伦理学。1904年秋,罗振玉主持江苏师范学校,于是又移讲席至苏州;1906年夏,罗氏把他推荐给管理学部的大臣荣庆,由荣庆任命在学部总务司行走,历充图书馆编译和名词馆协修。

自辛壬始(1901、1902年),静安先生致力于治西洋学术,罗振玉推荐给他顾亭林以下至高邮二王的汉学家著作,他只是略加浏览;课余从东文学社日本教授藤田丰八博士学西文,以及欧西哲学、文学、美术;喜读康德、叔本华、尼采的著作,并发挥其旨趣,在1905年结成文集,即是这部《静庵文集》,也是他出的第一本书。

辛亥鼎革时,罗振玉逃去日本京都,静安先生也随其携家东渡。在日本期间,发生一件颇为重要的事情,就是他的学术由研究西洋转为中国,为了表示毅然的态度还烧毁了此前的书。关于这件事,罗氏的传中记云:“予乃劝公专研国学而先于小学训诂植其基;并与论学术得失,谓尼山之学在信古,今人则信今而疑古。国朝学者疑《古文尚书》,疑《尚书孔注》,疑《家语》,所疑固当;及大名崔氏著《考信录》,则多疑所不必疑,至于晚近变本加厉,至谓诸经皆出伪造。至欧西之学其立论多似周秦诸子,若尼采诸家学说:贱仁义、薄谦逊、非节制;欲剏(创)新文化以代旧文化,则流弊兹多。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返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反经信古未由也。公方壮,予亦未衰,暮守先待,后期共勉之矣!

公闻而愯(悚)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取行箧《静庵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三十五以前所作弃之如土苴,即所为诗词亦删薙(剃)不存一字。”

这里是说烧了一百多册书,但罗氏的外孙刘蕙孙曾在《人间世》第三十九期,撰《观堂别传》一文,说烧了三百册。蕙孙当年亦随罗氏东渡,与王国维交往至民国十一年,文中所忆与罗氏传记多有抵牾,亦有有趣的传述,如说:“先生本来专考古文,后来觉得做古文的太多,不易名家,到日本后便想做科学家,后来学西洋哲学又想做思想革命家。……到北京后,得四印斋冯正中《南唐二主词》,极意揣摩,成《人间词》一卷。辛亥重游日本后,又觉词家太小,决意做考据之学。”又议论王氏学问道:“学术方面:考据学当然有高深的造诣,词章方面用冯李、纳兰的清丽救况蕙风派的堆砌,不能不说是革命者;但自己以之作结,确是一个模仿者。哲学思想受西洋哲学思想不少,却不甚精深。”所说的虽不一定为确当,但觉得比正经做的传还有意思,因为说的更近于人情。

关于烧书一事则为:“辛亥渡日后颇悔,自己取所存《静庵文集》三百本当雪堂先生烧去,誓不重刻,所以后来《观堂集林》中并无此书。”没写罗氏劝导的事。

王静安是有识之人,他之弃西学,必不因罗振玉所劝而然,其思想上的原因,可以从他写的《论政学疏》中有所窥见。这篇论文据《王忠愨公别传》所说,是其生前就罗氏商榷用的草稿,中有云:“臣观西人处事皆欲以科学之法驭之,夫科学之所能驭者,空间也、时间也、物质也、人类与动植物之躯体也,然其结构愈复杂,则科学之律令愈不确实;至于人心之灵,及人类所构成之社会国家,则有民族之特性、数千年之历史、与其周围之一切境遇,万不能以科学之法治之。而西人往往见其一而忘其他,故其道方而不能圆,往而不知返,此西说之弊根于方法者也。

至西洋近百年中,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之进步,诚为深遂精密,然不过少数学问家用以研究物理、考证事实、琢磨心思,消遣岁月斯可矣;而自然科学之应用则不胜其弊,西人兼并之烈与工资之争,皆由科学为之羽翼,其无流弊如史地诸学者,亦犹富人之华服、大家之古玩、可以饰观瞻而不足以养口体;是以欧战以后,彼土有识之士乃转而崇拜东方之学术,非徒研究之,又信奉之。数年以来,欧洲诸大学议设东方学讲座者以数十计,德人之奉孔子老子说者至各成一团体;盖与民休息之术莫尙于黄老,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在我国为经验之良方,在彼土尤为对症之新药。是西人固已憬然于彼政学之流弊,而思所变计矣。”

《静庵文集》为一卷,文十二篇,其目录如右:论性;释理;叔本华之哲学及教育学说;红楼梦评论;叔本华与尼采;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书叔本华遗传说后;论近年之学术界;论新学语之输入;论哲学家及美术家之天职;教育杂感四则;论平凡之教育主义。首自序,另附录古今体诗五十首。这部文集终民国世没有重印过,罗振玉编纂的全集《海宁王忠愨公遗书》也没有收录,仅附录的古今体诗五十首编入《观堂外集》之中。

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对古今诗人多有苛评,或以为具卓识也无不妥,然论王静安先生诗则多推许语。如论黄公度诗曰:“取迳实不甚高,语工而格卑;伧气尙存,每成俗艳。……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又论严复诗曰:“严几道号西学钜子,而《瘉壄堂诗》词律谨饬,安于故步;……几道本乏深湛之思,治西学亦求卑之无甚高论者,如斯宾塞、穆勒、赫胥黎辈;所译之书,理不胜词,斯乃识趣所囿也。”

论到王静安诗则曰:“老辈惟王静安,少作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中之金屑。……七律多二字标题,比兴以寄天人之玄感,申悲智之胜义,是治西洋哲学人本色语。佳者可入《饮冰室诗话》,而理窟过之。如《杂感》云:‘侧身天地苦拘挛,姑射神人未可攀。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驰怀敷水条山里,托意开元武德间。终古诗人太无赖,苦求乐土向尘寰。’此非柏拉图之理想,而参以浪漫主义之企羡乎。《出门》云:‘出门惘惘知奚适,白日昭昭未易昏。但解购书那计读,且消今日敢论旬。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我欲乘龙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此非普罗太格拉斯之人本论,而用之于哲学家所谓主观时间乎。”

盖钱氏认为真能具西哲思维,而不是徒用新名词,境界依旧中式者,惟王静安诗而已。上面所引《杂感》《出门》两诗,都收在古今体诗五十首中。静安三十五以前诗,钱氏统称之为“甚有诗情作意”;论不足,则曰:“惜笔弱词靡,不免王仲宣‘文秀质羸’之讥。”

最后再说一下这书的版本。书有刊版年代而没有书局版权,又日人本田成之写的回忆文章,述及曾访作者在日本京都寓所,见此书“山积”于内(可知烧三百册大概为真),所以就是过去中国文人习惯做的“家刻本”,现在所谓的“自印本”也。至于书在哪里印的也不好说,有说是商务印书馆印,但据我看来可疑,因为标点虽然用中国书常见的圈点,但还使用了引号和省略号,这在商务,或者说清末的铅印本书中好像从没见过。书名页“静庵文集”的篆字书法,颇有日本书的风格,尤其是洋装式的装帧,看其专业的程度,也不像是私人改装的。有可能这书是罗振玉委托日本书局给他印的,以罗氏和日本学界的关系这应该不是难办的事。编《观堂外集》的罗福成(罗振玉的儿子),在集中有跋云:“忠愨三十五以后文字,既手订为《观堂集林》,由吴兴蒋氏印行;其三十五以前诗词,若丙午以前诗及《人间词》,与译述之流沙访古记,曾由家大人为之印行,绝版者久矣……”可知《静庵文集》之由罗氏印似殆无疑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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