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传奇》出版于1944年8月。自从事写作以来,出书实是她的最大心愿。《传奇》曾经有个前身《香港传奇》,如若问世要早差不多一年光景,不过胎死腹中了。
1944年初版《传奇》
张爱玲的头两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分别于1943年5、6、7月和8、9月在《紫罗兰》第二、三、四期和第五、六期上连载。《第二炉香》首次发表时,编者周瘦鹃在“写在《紫罗兰》前头”中说:“张女士因为要出单行本,本来要求我一期登完的;可是篇幅实在太长了,不能从命,抱歉得很!但这第二炉香烧完之后,可没有第三炉香了;我真有些舍不得一次烧完它,何妨留一半儿下来,让那沉香屑慢慢地化为灰烬,让大家慢慢地多领略些幽香呢。”此文记述“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张爱玲来访,有云:“最近却做了两个中篇小说,演述两段香港的故事,要我给她看行不行,说着,就把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捧给了我;我一看标题叫做《沉香屑》,第一篇标明《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第二炉香》,就这么一看,我已觉得它很别致,很有意味了。当下我就请她把这稿本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随又和她谈起《紫罗兰》复活的事,她听了很兴奋,……”但待到《紫罗兰》登载《第二炉香》时,张爱玲之后投给《杂志》《万象》的小说已经刊出或开始刊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此后没有再与周瘦鹃及《紫罗兰》合作过。
同年8月《杂志》第十一卷第五期“文化报道”云:“张爱玲之《香港传奇》短篇小说集,将由中央书店出版。”该期还登载了她的散文《到底是上海人》,其中有云:“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沉香屑,包括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此处标点悉依《杂志》原刊文,收入散文集《流言》时第一句订正为:“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依然有错,“沉香屑”后边多了个逗号。)
《流言》扉页的张爱玲照片
周瘦鹃所云张爱玲要出版的“单行本”,显然就是《杂志》“文化报道”说的《香港传奇》,内容即《到底是上海人》中所列七篇,只是张爱玲写此文时仅有《沉香屑:第一炉香》和《茉莉香片》(1943年7月载《杂志》第十一卷第四期)两篇面世。《杂志》该期“编辑后记”有云:“张爱玲女士的小说在本刊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茉莉香片》中,对于一个在腐烂的家庭环境中生长起来的青年的变态心理有深入的刻划,写法也很新颖,更难得的,还由张女士自己插图,应向读者推荐。”然而我们知道此时七篇均已完成,且一概以香港为背景。继而发表的《心经》《琉璃瓦》和《封锁》,故事都发生在上海,当是经过修改。《心经》篇末署“一九四三年七月”,《封锁》署“一九四三年八月”,《倾城之恋》署“一九四三年九月”,《琉璃瓦》署“一九四三年十月”,或即各篇定稿时间。
1943年9月15日《海报》载秋翁《张爱玲之创作》云:“(张爱玲)此次来沪,寄居某公寓,初持《沉香屑》小说稿二篇谒见瘦鹃,鹃公极赏其才,刊于《紫罗兰》。继以《心经》一稿投《万象》,同时投函及予,曾数次约谈,且以未刊稿三篇及已刊小说七篇,要求予代出单行本,复以纸贵如金箔,未成议。予将《倾城之恋》及另一篇长稿,退还爱玲,留下《琉璃瓦》一篇,备《万象》登载。爱玲之笔调得力于《红楼梦》说部,惜少变化。惟《琉璃瓦》俏皮流利,作风不同,伊自认为别出机杼之创作,不久将见《万象》。”秋翁即平襟亚,中央书店老板,《万象》即为该书店出版。所说“未刊稿三篇”即《琉璃瓦》《封锁》和《倾城之恋》,“已刊小说七篇”则系四篇之误。
平襟亚所作《记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钿》(载1944年8月18、19日《海报》)重提此事,所言更详细,关于张爱玲结缘《万象》之事有云:“有一天下午,她独自捧了一束原稿到‘万象书屋’来看我,意思间要我把她的作品推荐给编者柯灵先生,当然我没有使她失望。第一篇好像是《心经》,在我们《万象》上登了出来。往后又好像登过她几篇。”
柯灵晚年所写《遥寄张爱玲》(载1985年《读书》第四期)则云:“我最初接触张爱玲的作品和她本人,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时代。一九四三年,珍珠港事变已经过去一年多,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和中国抗战胜利还有两年。上海那时是日本军事占领下的沦陷区。当年夏季,我受聘接编商业性杂志《万象》,正在寻求作家的支持,偶尔翻阅《紫罗兰》杂志,奇迹似的发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是谁呢?我怎么能够找到她,请她写稿呢?紫罗兰盫主人周瘦鹃,我是认识的,我踌躇再四,总感到不便请他作青鸟使。正在无计可施,张爱玲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出版《万象》的是中央书店,在福州路昼锦里附近的一个小弄堂里,一座双开间石库门住宅,楼下是店堂,《万象》编辑室设在楼上厢房里,隔着一道门,就是老板平襟亚夫妇的卧室。好在编辑室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位助手杨幼生(即洪荒,也就是现在《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的实际负责人之一),不至扰乱东家的安静。旧上海的文化,相当一部分就是在这类屋檐下产生的。而我就在这间家庭式的厢房里,荣幸地接见了这位初露锋芒的女作家。那大概是七月里的一天,张爱玲穿着丝质碎花旗袍,色泽淡雅,也就是当时上海小姐普通的装束,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说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随后发表在《万象》上的小说《心经》,还附有她手绘的插图。会见和谈话很简短,却很愉快。谈的什么,已很难回忆,但我当时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虽然是初见,我对她并不陌生,我诚恳地希望她经常为《万象》写稿。”
对照平襟亚当时的记载,可知柯灵所云“张爱玲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实为自家老板所引荐;而《心经》一稿也是先交到平襟亚手里。此篇连载于1943年8、9月《万象》第三年第二、三期。该刊第二期“编辑室”有云:“《心经》的作者张爱玲女士,在近顷小说作者中颇引人注目,她同时擅长绘事,所以她的文字似乎也有色泽鲜明的特色。(因为篇幅有限,《心经》只能分两期刊登。)”与下文所引同栏文字,或均出诸柯灵手笔。
《记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钿》复云:“她有一回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大谈其‘生意眼’,并夸张她一连串的履历,说她先人事迹,可查《孽海花》。当初我猜想不出《孽海花》一书,怎么好当她的家谱看。随后才知道这小说中确曾记及清代一位李合肥的女婿——逃走将军的逸事,但终于不能使我怎样惊奇与兴奋。她写信给我的本旨,似乎要我替她出版一册单行本短篇小说集。我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她。她曾将一大批短篇小说原稿亲自送来给我付印(其中包括《倾城之恋》,《封锁》,《琉璃瓦》等篇,那时都还没有披露过)。当我接受了她的原稿后,她接连来见过我好多次,所谈论的无非是‘生意眼’,怎样可以有把握风行一时,怎样可以多抽版税,结果她竟要我包销一万册或八千册,版税最好先抽,一次预付她。我给她难住了,凭我三十年出版经验,在这一时代——饭都没有吃的时代,除凭藉特殊势力按户挜买外,简实没有包销多少的本领。因此只好自认才疏力薄,把原稿退还给她(留下一篇短稿《琉璃瓦》刊登《万象》)。”
这里涉及两件事:其一是《万象》继《心经》之后发表的《琉璃瓦》(1943年11月第三年第五期),张爱玲也是首先交给平襟亚的,且是后者从三篇里挑中,《倾城之恋》和《封锁》(《张爱玲之创作》所云“另一篇长稿”当指此篇,虽然篇幅比《琉璃瓦》还短)则遭退稿。此番取舍,作为《万象》编辑的柯灵实未曾与闻。以后张爱玲说,《传奇》所收十篇,“她自己最不惬意的是《琉璃瓦》和《心经》,前者有点浅薄,后者则是晦涩”(《〈传奇〉集评茶会记》,载1944年9月《杂志》第十三卷第六期),恰恰都发表于《万象》,《心经》系主动投稿,《琉璃瓦》却是平襟亚所中意的。正如刊登《琉璃瓦》那期《万象》“编辑室”所云,该刊“是通俗刊物”,平氏此举亦情有可原,而被他退掉的《倾城之恋》发表于1943年9、10月《杂志》第十一卷第六期、第十二卷第一期,该刊“编辑后记”分别说:“张爱玲女士的《倾城之恋》是一篇好小说,可惜因为篇幅关系,不能一期登载,兹先刊上半篇,下期续完。”“张爱玲女士的小说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注意,好评甚多,《倾城之恋》于本期刊完,下期将有最新作品出现。”所谓“最新作品”即《金锁记》,乃是她继《香港传奇》之后所写的第一篇小说。《封锁》则发表于1943年11月《天地》第二期,次年1月该刊第四期“编者的话”有云:“张爱玲女士学贯中西,曾为本刊二期撰《封锁》一篇,允称近年来中国最佳之短篇小说。”二刊编者的眼光,较之平襟亚自是高下有别。
其二是《香港传奇》未能由中央书店出版,其始末即如平氏文章所述,然柯灵《遥寄张爱玲》云:“张爱玲在写作上很快登上灿烂的高峰,同时转眼间红遍上海。……上海沦陷后,文学界还有少数可尊敬的前辈滞留隐居,他们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而张爱玲本人自然无从察觉这一点。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节食,正肆力于抢购祖国典籍,用个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劝说张爱玲,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并具体建议:她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时开明编辑方面的负责人叶圣陶已举家西迁重庆,夏丏尊和章锡琛老板留守上海,店里延揽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为编辑,实际在那里韬光养晦,躲风避雨。王统照、王伯祥、周予同、周振甫、徐调孚、顾均正诸位,就都是的。可是我对张爱玲不便交浅言深,过于冒昧。也是事有凑巧,不久我接到她的来信,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承她信赖,向我征询意见。上海出版界过去有一种‘一折八扣'书,专门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说之类,质量低劣,只是靠低价倾销取胜,中央书店即以此起家。我顺水推舟,给张爱玲寄了一份店里的书目,供她参阅,说明如果是我,宁愿婉谢垂青。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之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说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她第一部创作随即诞生了,那就是《传奇》初版本,出版者是《杂志》社。我有点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
这里讲的“接到她的来信,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只能发生于平氏所云“我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她”至“把原稿退还给她”期间;平氏既以“纸贵如金箔”“才疏力薄”为由拒绝出版,柯灵即便曾有“婉谢垂青”的建议,亦不免形同空谈。他讲“她第一部创作随即诞生了,那就是《传奇》初版本,出版者是《杂志》社”,时间上亦有差池:平襟亚退给张爱玲的稿件之一《倾城之恋》1943年9月已首次见载于《杂志》,平与张,以及张与柯之间有关出书的商讨肯定在此之前一段时间,那时张爱玲尚未“登上灿烂的高峰”“红遍上海”,“滞留隐居”的“少数可尊敬的前辈”很难“大都欣喜地发现了张爱玲”,所述郑振铎的建议也不会在此时提出。至于杂志社给张爱玲出书则在将近一年之后了。
《香港传奇》既遭中央书店拒绝,此事却还有下文,即如《记某女作家一千元的灰钿》所云:“同时,怕她灰心写作,约她在我刊《万象》上面写一篇连载小说,每月写七八千字。(在当时一般作家正在向杂志联合会提议要求千字百元)我就答应她,稿酬较我刊诸作家略高,每月预付她一千元。谁知她写了一期之后,后来论价,斤斤要求百五十元千字,并说如不允许,每月当酌减字数。我因我刊许多老作家——在文坛上写了三十年的老作家,报酬千字仅不过百元,不便使人家难堪,因与彼争论了数语,她不欢而去。后此,每期递减字数,且差不多每期前来要求,例如说:‘这一期我只写五千字了,这一期我只写四千字了,你要便要;不要便拉倒。’我终于忍耐着,不使她难堪,一凭她减少字数,看她减到多少为止。结果竟然减到一个字都不写。(可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所云连载小说即《连环套》,自1944年1月《万象》第三年第七期起,至同年6月第十二期止,共刊登六次。接下来平、张之间又发生了“一千元灰钿事件”,已有谢其章等人撰文介绍,兹不赘述。
刊有张爱玲作品的《万象》杂志书影
张爱玲在《万象》上发表的作品,只有《心经》《琉璃瓦》和《连环套》三篇,如前所述,似乎都与编者柯灵关系不大。平襟亚《柬诸同文——为某女作家专事》一文(载1944年8月27日《海报》)有云:“不幸而站于《万象》出版人地位,出版人于稿件之征集,原非分内事;向例由编者处理之,但某女作家连载一稿,却在例外。因当时多嘴之故,每次‘支费’与‘索稿’均由本人负其责,……”《连环套》既是特地为《万象》所作,不能不迁就该刊尤其是平襟亚的品位,是以风格略近《琉璃瓦》,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属于浅近一路,后来她写《多少恨》时所说:“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正可移过来形容这种写法。这在作者虽然也属风格与题材的开拓,但未必不算委曲求全。在《万象》第二次连载时,“编辑室”云:“小说方面上期已增刊了《连环套》。作者张爱玲女士半年来发表的短篇颇不少,但长篇这似乎还是第一种,这两期中所刊的虽然不多,已可以看出它的工力。”与关于《心经》所言相当,都略嫌空泛。
另一方面,或许正因为《杂志》编者看重刻画人物心理与行为深入得多的《倾城之恋》,所以张爱玲才在那里接着发表刻画更深入的《金锁记》。在创作《连环套》期间,《杂志》刊出她的《年青的时候》(1944年2月第十二卷第五期)和《花凋》(1944年3月第十二卷第六期),乃是沿着这一路继续发展,并且汰尽了此前作品中的“传奇”色彩,由此进入其小说创作最成熟的阶段。而“传奇”色彩恰恰在《连环套》中体现得最充分。平襟亚《“一千元”的经过》一文(载1945年1月《语林》第一卷第二期),曾罗列《连环套》稿费清单如下:
十一月二十四日 付二千元(永丰银行支票,银行有帐可以查对)稿一二月号分两次刊出。
二月十二日 付一千元(现钞在社面致)稿三月号一次刊出。
三月四日 付一千元(现钞在社面致)稿四月号一次刊出。
四月二日 付一千元(现钞送公寓回单为凭)稿五月号一次刊出。
四月十七日 付一千元(五源支票送公寓回单为凭)稿六月号一次刊出。
五月九日 付一千元(现钞,五月八日黄昏本人敲门面取,入九日帐)(有亲笔预支收据为凭)稿未到。
七月四日 付二千元(五源支票,当日原票退还本社注销)。
据此大致可知《连环套》各期所载交稿时间,而4月17日收款那回乃是最后一次交稿。从5月起即改在《杂志》开始连载《红玫瑰与白玫瑰》。总而言之,张爱玲的写作重点越来越不在《连环套》,说是形同鸡肋亦不为过,待到《万象》5月那期登出署名迅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连环套》不再续写也就顺理成章了。虽然她当时给出的理由是,“陆续写了六个月,我觉得这样一期一期地赶,太逼促了,就没有写下去” (《不得不说的废话》,载1945年1月《语林》第一卷第二期)。
迅雨即傅雷的文章夸赞的是《杂志》刊登的《金锁记》,虽然也批评了同见该刊的《倾城之恋》和《花凋》,但彻底否定的却是《万象》上正在连载的《连环套》,断言“《连环套》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他认为:“《连环套》的主要弊病是内容的贫乏。已经刊布了四期,还没有中心思想显露。”又说:“在作者第一个长篇只发表了一部分的时候来批评,当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陷的严重,使我不能保持谨慈的缄默。”第四次登载《连环套》的那期《万象》于4月1日面世,迅雨文末署“卅三(1944)年四月七日”。《万象》发表该文时,配有张爱玲照片、手迹,“编辑室”有云:“张爱玲女士是一年来最为读书界所注意的作者,迅雨先生的论文,深刻而中肯,可说是近顷仅见的批评文字。迅雨先生专治艺术批评,近年来绝少执笔,我们很庆幸能把这一篇介绍给本刊读者。”在张爱玲看来,大概会觉得《万象》是故意与自己作对罢。
张子静、季季著《我的姊姊张爱玲》一书有云:“迅雨那篇批评文章发表后,姊姊决定出小说集,曾获中央书店老板秋翁应允。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姊姊写信给秋翁,谈到书出之后的宣传问题:‘我书出版后的宣传,我曾计划过,总在不费钱而收到相当的效果。如果有益于我的书的销路的话,我可以把曾孟朴的《孽海花》里有我祖父与祖母的历史,告诉读者们,让读者和一般写小说的人去代我宣传——我的家庭是带有‘贵族’气氛的……’但姊姊同时也给柯灵写信,询问他对于把小说集交给中央书店出版的意见。”
这里所引张爱玲的信,取自平襟亚作《最后的义务宣传》(载1944年9月12日《海报》),其中“有我”原作“有我的”,“小说”原作“小报”,“宣传”前有“义务”二字,“贵族”原作“××”。那里说“上面一段话,是她在六月十五给我信中所说的”,但并未标明年份。系于1944年显有不当,因为这时张爱玲已主动“腰斩”《连环套》,怎么还会去找平襟亚及中央书店出书,而且《传奇》由杂志社印行的广告都发布了。这应与《记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钿》所说“她有一回写了一封信给我”系一回事,乃是前一年6月15日写的。有些关于张爱玲的传记、年谱述及张爱玲出书事多照搬柯灵的说法,此书即为一例。
附带说一句,《我的姊姊张爱玲》这类“回忆录”,其实不少成分是“读书记”——将读到的别人当时和后来文章里的内容复述一遍,即如作者所说:“完成这本书,除了依凭记忆与亲友的佐证,也参考了一些相关的资料。”书中真正属于自己的回忆的并不多,还常常讲错了。譬如,“我父亲离婚至再婚的三四年”(1930年至1934年),“记得她常常谈起的一些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老舍的《二马》《牛天赐传》《骆驼祥子》,以及巴金的《家》,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冰心的短篇小说和童话等等。”《骆驼祥子》1936年9月才开始在《宇宙风》连载,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首次出版于1948年9月,在所说的那段时间里张爱玲不可能读到。
回过头去讲《传奇》出版事。1944年3月《杂志》第十二卷第六期“杂志信箱”:“杭州凌济美先生:张爱玲女士的《香港传奇》原交中央书店出版,可是后来因为纸张关系,不曾出成。原来收集在《香港传奇》里的几个短篇现在早在各刊物上发表过了。张女士的作品,除载本刊外,在《天地》,《古今》,《万象》,《太平洋周报》等刊物,都有发表。究竟发表过多少,那可不清楚了。作者原有将已发表的出单行本的意思,后来因为印刷成本合不上,所以打销了。张女士的长篇除《连环套》外,尚未有新的发表过。”同期发表了《花凋》,系后来出版的《传奇》收录的最后一篇,但此时出书之事尚无着落。
同年6月《杂志》第十三卷第三期“文化报道”:“张爱玲创作集《传奇》,收中短篇小说十篇,由本社刊行,内容丰富,现在印刷中。”同月《新东方》第九卷第六期也刊登了广告:“张爱玲女士著 《传奇》(短篇小说集) 作者集近作短篇小说十余篇,出版单行本,书名‘传奇’,交由杂志社刊行,现在印刷中,不日即将出版。”
8月《杂志》第十三卷第五期“文化报道”:“张爱玲小说集《传奇》业已出版,计集近作中短篇小说十种而成,都三百余页,内容甚为精彩,并由作者装帧,售价二百元。由本社发行。”《传奇》所收,即原来的《香港传奇》加上《金锁记》《年青的时候》和《花凋》。文海犁《〈传奇〉印象》(载1944年8月24日《力报》)云:“张爱玲的《传奇》出版了,每本是亲笔签名,赠送照片。……张爱玲签的是外国字,这在签的时候可以省力一些。”
9月《杂志》第十三卷第六期“文化报道”:“张爱玲小说之一《传奇》出版后,顷即售罄,现在再版中。”同期“编辑后记”:“张爱玲女士的小说集《传奇》由本社刊行后,不数日而初版销售一空,开出版界之新纪录,张女士作品为读者所重,于此可见。本社为《传奇》出版特约名作家多人,举行茶会,对张女士作品作一公正而坦白之集体批评,茶会纪录于本期刊出。《传奇》再版本在印刷中,不日出书。”同期《〈传奇〉集评茶会记》载杂志社副社长鲁风的话说:“张女士第一本小说集《传奇》出版,如同个新生的婴儿,作者非常热心关怀,本社也很重视,本书出版,本社方面有个原则,即并不纯以赚钱为目的,只是愿助这本集子出版,使寂寞的文坛起点影响,关于本书装帧、内容,尽量尊重作者的意见。”他并当面询问作者:“《传奇》初版已销光,再版时封面是不是要更换?”张爱玲回答:“想换……换个封面。”
1944年9月15日再版《传奇》
10月《杂志》第十四卷第一期“文化报道”:“张爱玲著《传奇》再版出书,由炎樱设计新封面,作者写《再版的话》,由本社发行。”张爱玲《〈传奇〉再版的话》所说:“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至此终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