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不是一个画地为牢的人,他喜欢越界,在别人止步的地方,他喜欢再往前探头看看,这是冒险的天性还是顽童的恶作剧,我不太清楚,但即使从纯然游戏的角度看,这基本有益于身心。
冯唐
我见过冯唐几次。一次是在“青创会”上,我后排坐一黑脸小伙子,一直低头看书,会场嘈杂似乎对他全无影响,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冯唐。当时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句:如此心静之人,不多见矣。还有一次是在会后聚餐,我正好和他坐一桌,因为不是太熟悉,也没有寒暄,但我印象中他端起酒杯,给每个人都敬了一杯酒,态度谦恭有君子之风。
这似乎和那个写小说的冯唐完全不一样。
他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本书是《不二》——估计读者们的感受也和我相似。但我被《不二》所打动,却不是因为里面的性描写。我记得当时看了几页,倒吸一口凉气,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似乎没有人以如此极端的形式来处理历史和自我。我曾经就此下过一段评价:
冯唐以现代汉语写作,虽不断强调古汉语文学传统,其思维却不得不受制于现代汉语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就是不停地回到“此时”这一个起点。因此,在《不二》中,我们会发现所有叙述的逻辑起点都是“此时”,唯有“此时”,是冯唐一切叙述的发生学。在“此时”这一点上,冯唐发现了“此一个”这样一种特殊的个体存在状态。这个“此一个”在“此时”展开全部的人生。
冯唐面对的是一个鲁迅式的难题,在《狂人日记》里,语言与所叙对象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隙,只有当“言文一致”时,狂人才能窥见历史的真谛,而当“言文不一”之时,“狂人”就被治愈,他不得不受制于语言的牢笼。在《不二》中有另外的鲁迅式的狂人,比如不二,比如鱼玄机,他们通过狂欢式的语言(有时候表现为一种心理癫狂)来不断接近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自我,如此继续,则冯唐可能会接近鲁迅式的现代难题。
但冯唐意识到现代文学的规定性是一种必需予以反抗的悖论,于是他不再纠缠于现代式的二元对立:灵与肉,身与心,外与内,尊与卑——这些正是“历史”、“语言”“社会”这些“逻各斯”带给我们的意识形态。冯唐以“语言化”的方式开始另外一种游戏,《不二》的叙述语言是一种完全没有指涉性的语言,无关乎戏谑、反讽、寓指——仅仅是为了“说”而“说”——“言—文—行”构成一个圆,在这个圆里,冯唐叙述的不过是一片“空相”:性、禅、肉体、欲望、语言和文字,甚至想象。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今天看来,当年的这一段评价虽然稍微八股,但却依然有效。冯唐是否意识到了他的作品与鲁迅之间的关联呢?冯唐可能更在意的是他与《金瓶梅》之间的关联。但实话实说,我在读《不二》的时候,并没有找到《金瓶梅》的感觉,恰恰是,我读到了一个现代主体重构自我的问题小说。
提到这本书就想起来一件旧事,《不二》这本书是我的一个学妹借给我的,此学妹美艳动人,修商科,喜欢《红楼梦》,又喜欢《不二》,借书给我时殷勤叮嘱,一定要认真细读。待我读完,才发现斯人已去,大概是“江海寄余生”了,空留一本《不二》放在我的书架上,每每念此,徒有伤感。
说起来也有意思,在我面前提起冯唐的,大多是女性。我们文学院的一个女研究生,就曾经以冯唐的长篇小说为研究对象,极尽材料搜索之能事,将冯唐的作品分门别类,图标清晰,一看就知道只有脑残粉才能做出这样的论文。论文写得不错,答辩后我还留下了一本保存,以后做冯唐的研究,这是上好的参考资料。
冯唐的作品,在中国这样的语境中,大概不会得这奖那奖,但有这些天性可爱的女读者的支持,我觉得冯唐也该心满意足了吧?今年冯唐受到关注,是因为他的翻译——这再一次证明冯唐不是一个画地为牢的人,他喜欢越界,在别人止步的地方,他喜欢再往前探头看看,这是冒险的天性还是顽童的恶作剧,我不太清楚,但即使从纯然游戏的角度看,这基本有益于身心。我特别喜欢冯唐翻译的那首:“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
活在虚假美学中的“小清新”“小温柔”们当然接受不了这种美学上的挑衅。我其实可以从文学史、哲学等各种角度来论证这一翻译的创造性,而且肯定会比李银河女士说的更在点子上。但我觉得对一首诗来说没必要说那么多,我只想说:翻译(创造)得太好了,这就是世界真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