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的研究已经是一门显学,历来研究者都知道游记的首位整理者叫王忠纫。然而关于王忠纫是谁,一直以来未有答案。1928年丁文江先生在其《徐霞客年谱》(中国书籍出版社,321页)中写道:“王忠纫,江阴县志无其名,惟万历三十八年,庚戌进士王良臣,字忠亮,疑其兄弟辈。又黄道周狱中答先生书,有:贤郎远来,甚可念。忠纫翁重惠寒裘。当指王,殆先生之友,而季(指季梦良)之前辈。”
当代徐霞客研究学者吕锡生先生在其《徐霞客与江苏》(中华书局,129页)一书中写道:“王忠纫、王孝先、王受时,生卒字号不详,查无锡方志未见,而游记中提及者有数处,其一是霞客西游拜别家乡诸友,王忠纫、孝先、受时即是其在无锡告别的几个朋友,此足见诸王与霞客关系极为密切;其二,霞客西游在松江告别陈继儒时,陈为王忠纫母写寿诗,据此知陈王之间有交往;其三,黄道周《狱中答霞客书》称:‘忠纫翁重惠寒裘,洽以道义,既不忍辞,何以谢之。’这说明黄道周也认识王忠纫并有交往;其四,季会明在壬午(1642)年终第一次抄录整理《游记》后,谈及《游记》整理的经过,说霞客逝世前曾托季会明整理《游记》,逝世后,《游记》被王忠纫带到无锡,后王到福建为官,便将《游记》由徐屺带回,季会明在徐屺的再三恳求下,动手整理游记,当时王忠纫已将《游记》一一手校且略为叙次,最后季便在王的基础上将《游记》整理完毕,这说明王忠纫,是第一个整理《游记》的人。”
吕先生所述王忠纫与徐霞客的关系甚详,并得出王忠纫“是第一个整理《游记》的人”的结论,只是未考出“王忠纫”究为何人。
笔者近期研究《任仁发五王醉归图》卷后陈继儒与“辋川馆主人”的两段题跋,无意中解开了这位“王忠纫”的身份之谜。
《任仁发五王醉归图》?
《任仁发五王醉归图》陈继儒、“辋川馆主人”题跋
《石渠宝笈续编》此段跋文释文如下:
唐文皇石刻昭陵六马,故子孙多马癖,代宗有九花虬,德宗有神智骢、如意骝。饰以黄金勒,控以紫玉鞭,豢以一品料。故其图流传人间,歌咏不绝。此卷唐人笔,题跋剪截已去,幸人马尚尔平安。无锡王麟郭先生世藏。其孙福州守曼浤公能永护之。环回谛玩,姿态毛骨如生。所谓,写渥洼之状,不在水中;移騕褭之形,出于天上。定为曹霸所作,即公麟辈未能与之绝尘而争驱也。云间陈继儒题于顽仙庐。
钤印:“眉道人”“陈继儒印”。
陈继儒题跋之后,是“辋川馆主人”写于崇祯壬申(1632)二月的题跋,称:
此卷予既请眉公先生题识,信其笔法之妙,非近代丹青家所办。独云出自唐人手,未有确据。考其楮尾印章二,一任氏子明,一月山道人。遐日偶阅李九疑《紫桃轩杂缀》,乃知为元人任水监也。按《杂缀》云:元任仁发,字子明,号月山,世居松之青龙镇。年十八中乡试。贰都水监,开江置闸,凡水议,仁发主之。善绘事,尝奉旨入内,画《渥洼天马图》。所著有水利书十卷。今人止称任水监画马,盖以艺掩云。然则任以画马得名甚著,而眉公未及详核,因附记于此。崇祯壬申二月之七日,辋川馆主人记。(《石渠宝笈续编》,乾清宫藏六)
这位“辋川馆主人”就是请陈继儒题跋的“福州守曼浤公”,他纠正了陈继儒误识为唐人画的错误,指出此卷作者是元人任仁发。
阮元在其《石渠随笔》中考证“辋川馆主人”为“无锡王永吉”,并在《石渠宝笈》中加按语称,“辋川馆主人乃无锡王永吉,崇祯间,官福州府知府”,但未提供考证依据。
《石渠宝笈续编》著录,《任仁发五王醉归图》
查《无锡金匮县志》《常州府志》等,王永吉字曼修,天启二年(1622)进士,任定兴县令、迁南京礼部主事,崇祯初出任福州知府,“受事二十七日罢去。久之,以黄道周荐复起福州,甫匝月,投劾。再起金华不赴”(《无锡金贵县志》卷十九,《王永吉》;另见《常州府志》卷三十四,人物;《定兴县志》卷七,宦绩;《保定府志》卷四十八,职官)。乾隆时的《福州府志》也记载,崇祯年间,无锡人王永吉两任福州知府(《福州府志七十六卷》,卷三十)。
根据以上资料,这位王永吉除了无锡人、两任福州知府这些身份与陈继儒题跋相符,“曼修”“曼浤”仍有一字之差,尚不能确认他就是“辋川馆主人”。而“无锡王麟郭”也未查到何人。
其实陈继儒书法潦草,两处墨迹究竟是“曼修”或“曼浤”、“王麟郊”或“王麟郭”,不易分辨。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石渠宝笈续编》释为“曼浤”“王麟郭”是错误的。
陈继儒题跋墨迹难辨,造成《石渠宝笈续编》释文错误
考陈继儒儿子陈梦莲在崇祯年间刊刻的《陈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有《跋唐人马卷》,所录正是此卷题跋。全文仅个别字与墨迹不同,如文集“江阴王麟郊先生”(《陈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崇祯年间刻本,台北故宫图书馆藏),墨迹为“无锡王麟郊先生”,“王麟郊”“曼修公”两处尤其清楚。
《跋唐人马卷》,崇祯版《陈眉公先生全集》
清初孙岳颁等人奉敕所编《佩文斋书画谱》有《唐人马卷》一则,来源也是陈继儒文集:
《唐人马卷》,此卷唐人笔,题跋剪截已去,幸人马尚存,江阴王麟郊所藏《陈眉公集》。(《佩文斋书画谱》卷六十五,四库全书本)
以上文献都将题跋者“辋川馆主人”指向这位无锡王永吉。而“福州守曼浤公”乃“福州守曼修公”之误,其祖父“王麟郭先生”乃“王麟郊先生”之误。
以无锡王永吉为线索,考王的女婿邹漪曾作《王福州状》,对王永吉事迹叙述甚详:“公名永吉,字曼修,号忠纫,无锡人,父凝明公。”知王永吉号“忠纫”,其父为王凝明。
又查到王永吉委托生前好友马世奇(?-1644)为其父王凝明写的《王凝明状》,状曰:
盖凝明殁四十年,而其子曼修始为诸生有声,又四年而曼修成进士,始诠次轶事属予为状。……凝明讳某,生万历乙亥(1575),卒万历乙巳(1605),得年仅三十有一,配尤孺人,子二长某即曼修,壬戌(1622)进士,今任南京礼部仪制司主事,娶华氏某。(马世奇《淡然居文集》卷七,乾隆二十一年刻本)
另据叶方蔼《华翁钱孺人合葬墓志铭》,知他是无锡大族华氏女婿(叶方蔼《叶文敏公集》)。梁溪(无锡)王家乃世家大族,王凝明的曾祖父是礼部“九岩公”王表,其子是编修“尧衢公”,皆为翰林。王凝明父亲“麟郊公”在《王凝明状》中多次被提及,王永吉祖父王麟郊卒于万历乙酉(1585),“公甫十龄耳”,指王凝明十岁丧父。而王凝明卒于三十一岁(1605年),“其时曼修兄弟尚幼”,王永吉应该不足十岁。
《王福州传》与《王凝明状》两文确认了王家的祖孙三代:王麟郊(祖)、王凝明(父),王永吉。与陈继儒的题跋互证,更可知王永吉的号是“忠纫”。其两任福州知府的事迹,也能与季梦良的《徐霞客西游记序》相印证,故而天启二年无锡进士王永吉定是徐霞客的朋友“王忠纫”。
王永吉女婿邹漪作《王福州状》,对王永吉事迹叙述甚详:
公名永吉,字曼修,号忠纫,无锡人。父凝明公,为名下士。公少孤,弱不好弄,刻志读书。戊午以第一补诸生,受知于督学骆骎曾。天启辛酉举于乡,壬戌成进士,除定兴知县。时奉圣夫人客氏方贵横,与奄魏表里为奸。客固定兴产也,苍头庐儿稍不法,公鞭挞之不少贷。客有繐帷之役,监司以下赴吊恐后,公独不至。即赐食加恩、事关县官者,公告成礼而已。一时负强直声。考满,例应上擢,或劝公稍低头就之,即可取铨谏如寄,公振手谢曰,丈夫肮脏骨故在,肯倚冰山作泰山耶?遂得南礼部郎。南都同名胜地,士大夫惟饮酒赋诗,徜徉于雨花木末、桃叶莫愁间。公独伤心时事,日与二三同志慷慨论心,忧天恤纬。时大憝虽殛,诸附逆者衣钵线索布满中外,惧林下环召诸贤,再入清班,引绳枇根,倡为邪论,阻挠把持,冢宰长垣实为戎首。公疏论其于珰局必护,于国法必挠,于善类必抑,于邪类必扶,于揽权必巧,于害人必工,诸不法事,且谓永光(按:即王永光)以称功颂德之剩奸,为逆珰儿孙之曦法,始胆寒于媚疏之被纠,则戢翼卑栖,附公论以未容既色,得以根株之牢固,则张牙露爪,持言路以树敌。疏入,举朝动色。奉旨罚俸。
寻出为福州知府。甫莅仟,举人陈某以闱事不法,下于理,谳牍久稽,属公主谳。抚军某利其赀,旁掣之。公执法如山,爰书立定。抚军怒,命再审,公屹不为动,因触忌告归,里居十年,再起原任。而巡方御史为公后进,意气凌上,公抚然曰,吾循发种种,安能俯首事白面郎?岂二千石不膳(按:疑为胜)五斗米哉?竟拂衣去。南都再建,复起金华不赴。
鼎革后,乃独居东郊废圃中,绝意世事,颓垣败壁,戢影潜身,虽至戚罕见颜色。癸巳疾卒。当病时,或请医药,公曰,吾已偷生十五年矣,自顾此身,局天踖地,顾欲从长桑君刀圭,乞须臾活耶?
公性至孝,读父遗书,辄泪痕盈袖。事母夫人,问安视膳,敬慎恭恪,虽盛暑必具衣冠乃见。傲骨崚嶒,少可多怪,不能容人。自筮仕至白首,无暮夜之金,无居间之札,无声色之乐,无游闲之客,无号呶长夜之饮,无跳梁不简之仆。诚敬以持人,忠厚以御下,战兢慎独砥后贤,以躬行实践砭伪学,神明坚悍,老而不衰。自奉俭约,衣必经浣,锱铢储蓄,悉付后人。尤精内养,能洞见五脏。
雅好法书名画、尊罍彝鼎,古今真赝,入眼立辨。有赏心者,不惜千金购之。生平与黄公道周、姚公希孟、文公震孟、瞿公式耜以道义相砥砺。师事高忠宪(按:即高攀龙),当忠宪汨罗自湛,遗书诀公。及缇骑穷究,漏泄根因,有破巢取卵之虞,公力为斡旋,复以女字其孙。
至魏忠节(按:即魏大中)槛车过定兴,公郊迎五十里,裹二百金以赠。其不以存亡枯菀易心若此。为诸生,即以文章名世。……年仅中寿,位止五马,而又遭逢丧乱。幽忧土室,困顿羊肠,赍恨以终。(邹漪《启祯野乘二集》,卷四,见《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四一册)
《王福州传》让我们看到了他一生的大致经历。万历戊午(1618)诸生第一,天启元年(1621)乡试中举,天启二年(1622)进士,一路考试相当顺利。他师从同乡东林党领袖高攀龙。高攀龙被魏忠贤迫害,投水自尽前,曾有书寄王永吉。王永吉始终关照高攀龙的遗孀王夫人,郑鄤为高攀龙遗孀王夫人七十大寿所写祝文,即受王永吉请托(《公益楼集》卷三)。
他既是高攀龙的学生,又是东林书院所在地无锡人,在东林党与魏忠贤的斗争中,他理所当然地始终站在东林党一边,并与文震孟、姚希孟、黄道周、瞿式耜等“以道义相砥砺”。
王永吉进士及第后,除保定府定兴县令。明人茅元仪(1594-1640)《范阳乙丙记事》以及张岱(1597-1689)《魏周缪周周李黄列传》,都讲到同一件事。天启四年,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遭魏忠贤迫害栽赃,身陷昭狱。友人为营救他们发起募捐,在定兴县当县令的王永吉以百金倾囊相捐,并说:“此物不于此处用,更用何处?”(茅元仪《媚幽阁文娱二集》卷四;张岱《石匮书》,卷一百九十八)。《王福州传》也说,被关在槛车里的魏大中经过定兴县时,王永吉“郊迎五十里,裹二百金相赠”。然而,最终杨、左、魏诸人仍遭杖毙,屈死于诏狱。
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是定兴人,与魏忠贤“对食”,其家人、仆人因此飞扬跋扈,而王永吉鞭挞之,严惩不贷。客氏家有丧事,地方官员无不争相上门吊唁,唯恐不及,而王永吉独不往。任满考绩本应获得升迁,友人劝他稍稍低头即可,他却“振手谢曰,丈夫肮脏骨故在,肯倚冰山作泰山耶?”其耿介如此,结果迁南京礼部主事,当了个闲官。
此外,前辈忠烈杨继盛被严嵩迫害致死,他在定兴任上为杨继盛安葬,并建祠堂(陈僖《杨忠愍传》,《燕山草堂集》卷三,康熙刻本)。
崇祯初年,魏忠贤倒台。王永吉不合时宜地上疏参劾吏部尚书王永光,说其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是馀孽未除,结果被罚俸一年。
也是在这一年,王永吉任福州知府,才上任不到一个月,即因执法如山而得罪巡抚,于是被弹劾归里,在家待了十年。因黄道周的推荐,他又回到福州知府任上,但是才满一个月,又因受不了比他官阶低的巡方御史盛气凌人而拂衣走人。南明弘光朝再有人推荐他任金华知府,他不赴任。
鼎革之后的王永吉,正如《王福州传》所云,“乃独居东郊废圃中,绝意世事,颓垣败壁,戢影潜身,虽至戚罕见颜色”,连至亲之人都难以见到他。他不赴任南明朝的金华知府,说明耳闻目睹老师、朋友纷纷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遭冤狱、被整死的他,早已对明朝政治心灰意冷。同时,作为前朝进士,他也不甘做清朝顺民,为保留内心的忠诚,以最消极的态度对待新朝。如王汎森先生所论,不入城、不赴讲会、不结社、不收门徒这些自我边缘化的行为,在自晚明入清的士大夫中具有相当的普遍性(王汎森《清初士人的悔罪心态与消极行为——不入城、不赴讲会、不结社》,《晚明清初思想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所以他在顺治十年(1653)病倒时,拒绝就医,说:“吾已偷生十五年矣,自顾此身,局天踖地,顾欲从长桑君刀圭乞须臾活耶?”然后却药不治而死。他去世时“年仅中寿”,大约不到六十岁。
《王福州传》对王永吉的收藏与眼力大加称赏,说他“雅好法书名画、尊罍彝鼎,古今真赝,入眼立辨。有赏心者,不惜千金购之”,可惜的是,除了任仁发《五王醉归图》,目前尚未发现王永吉的其他藏品。
《徐霞客西游记》在《浙游日记上》中载有与无锡“王忠纫”的交往:
丙子九月,二十日,天未明,抵锡邑。比晓,先令人知会使知道王孝先,自往看王受时,他已出。即过看王忠纫,忠纫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时亦归。余已醉,复同孝先酌于受时处。……饮至深夜乃入舟。
二十四日,五鼓行。二十里至绿葭滨,天始明。午过青浦。下午抵畲山北,因与静闻登陆。……因急趋眉公顽仙庐。眉公远望客至,先趋避,询知余,复出,挽手入林,饮至深夜。
二十五日,清晨,眉公已为余作二僧书,且修以仪。复留早膳,为书王忠纫乃堂母亲寿诗二纸。(《徐霞客游记校注》140、143页,中华书局)
徐霞客最后一次出门远游在丙子年(1636),九月二十日早晨天未明乘船,即抵达无锡,第一个见到的朋友就是王永吉。王永吉留酌徐霞客到中午。接着二十四日,徐霞客乘船到畲山拜访陈继儒并留宿。第二天,陈继儒为王永吉的母亲写了寿诗两纸,说明了陈继儒与无锡王家的交情。徐霞客的母亲“王孺人”也是无锡人,或许与王永吉家是宗亲。
当徐霞客于崇祯十三年(1640)从云南返归家后,十月遣长子徐屺赴京师视探被朝廷关押的黄道周,黄道周付书徐霞客:“贤郎远来甚可念,忠纫翁重惠寒裘,洽以道意,既不忍辞,何以谢之?”(黄道周《狱中答霞客书》,《徐霞客游记校注》,1427页,中华书局)在黄道周含冤入狱时,王永吉为同年好友送上寒裘。
《瞿式耜集》中有《王忠纫再任福州两首》,有句曰:“蒿目疮痍万国前,欣闻闽海净风烟;介夫图绘其时矣,伯记孤忠共勉旗。”当作于王永吉再任福州知府之际。
《徐霞客游西游记》是目前发现《徐霞客游记》最早的抄本,据季梦良序:
崇祯丙子秋,霞客为海外游,以缄别余而去。去五年始归。归而两足俱废。噫嘻!博望之槎既返,章亥之步亦穷。今而后,惟有卧游而已。余时就榻前与谈游事,每丙夜不倦。既而出箧中稿示余曰:“余日必有记,但散乱无绪,子为我理而辑之。”余谢不敏。霞客坚欲授余,余方欲任其事,未几而霞客遂成天游!夫霞客之事毕矣,而余事霞客之事犹未毕也。迨其后,记尽为王忠纫先生携去,余谓可以谢其事矣。忠纫之任福州,仍促冢君携归。冢君复出以示余曰:“非吾师不能成先君之志也。”启箧而视,一一经忠纫手较,略为叙次。余复阅一过,其间犹多残阙焉。遍搜遗帙,补忠纫之所未补,因地分集,录成一编,俟名公删定,付之梓人,以不朽霞客。余不敢谓千秋知己,亦以见一时相与之情云尔。
壬午年腊月望日友弟季梦良录完识。(《徐霞客研究古今集成》,21页,中国书籍出版社)
季梦良是徐霞客儿子的塾师,他在序言中说,徐霞客去世前托付他编辑游记文稿,不久即去世。季梦良于是转托王永吉,王永吉再次赴任福州知府之前,将友人文稿整理后,由徐霞客的儿子交回给季梦良。于是季梦良在王永吉所整理游记的基础之上,补遗拾漏,完成了《徐霞客西游记》最早的抄本。(北京图书馆藏《徐霞客西游记》五册,乃顺治二年后季氏家人所重抄的第二次复抄本;《徐霞客研究古今集成》第9页,中国书籍出版社)
据此可知,陈继儒为此卷题跋的时间,当在王永吉崇祯初年出任福州府接着被劾归里之后,崇祯五年(1632)王永吉题跋《五王醉归图》之前。
王永吉再赴任福州知府的时间,当在崇祯十四年正月(1640年底)之后。因为季梦良序言中提及,王永吉交回文稿的时间在徐霞客卒后,赴任福州之前。也与《王福州传》言“因触忌告归,里居十年”相合。
明清之际名王永吉者非止一位,另一位是鼎革之时任蓟辽总督并降清的王永吉,高邮人,字修之,号铁山,天启五年(1625)进士,而无锡王永吉是天启二年(1622)进士。同年有文震孟、陈仁锡、黄道周、倪元璐、王铎等人。虽同名同姓,却不是同一个人。
在明末清初地坼山崩的动荡时代,王永吉几乎淹没在历史文献之中。但在这个小人物身上,我们却能看到一种难得的品格:“自筮仕至白首,无暮夜之金,无居间之札,无声色之乐,无游闲之客,无号呶长夜之饮,无跳梁不简之仆。诚敬以待人,忠厚以御下,战兢慎独砥后贤,以躬行实践砭伪学,神明坚悍,老而不衰。”他讲道义,不妥协,不变节,近乎迂腐。他不懂为官之道,一味地耿直,不知迂回,不合时宜地挑战权势之人,并总是败下阵来。或许他的官场失意也是他的幸运,在南明政权覆亡之前,他已对政治失望,不赴任金华知府而赋闲在家。因此他不必成为黄道周、倪元璐、瞿式耜那样的烈士,也不用被迫做钱谦益、王铎那样的贰臣。能够苟活于乱世,“独居东郊废圃中,绝意世事”,大概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