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似与不似”与“黄瓜棚”里的画理

浙江美术馆近期正在展出的“秋蕊香——齐白石黄宾虹花鸟画展”,是齐白石与黄宾虹两位20世纪中国画大师作品的首次“相遇”。

“齐白石的学问,他的智慧、幽默都在他的画里。而他题在画上那些诗文,随取一则, 都可作成大文章。”“黄宾虹画画并无固定模式,所谓的‘黑宾虹’只是黄宾虹山水画中的一种样式,学画黄宾虹山水, 千万不可从‘黑’入手。”;“所谓画画的道理,在我看来,都在我小时候和爷爷一起搭的那个黄瓜棚里。”……这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拾遗楼微言集》的短言与随感,作者从齐白石到黄宾虹,从中国画笔墨与形的关系,到中国画的内核,以纯乎白描的文字,记录了数年来日常创作生活的心绪和实感。澎湃新闻特节选其中部分章节。

大道至简

齐白石“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的论述,非常准确地阐述了中国画笔墨与形的关系,对于中国画的 发展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种观点虽然在齐白石之前也有人提及, 但如此明确而生动地表述似与不似之间的利害关系,并以自己一生的实践证明这一观点的正确,齐白石当属第一。“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把“似与不似之间”模糊的概念作出了明确的界定, 一如他“以农器谱传子孙”的作画理念,将深刻的道理用最明白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前无古人。

《白菜蘑菇》齐白石 北京画院藏

《白菜蘑菇》齐白石 北京画院藏

近来有闻有学者对此表示质疑,以为“似与不似之间”将后学者误入了不注重形,只追求意的岐途,这是很无知的。

我以为“似与不似之间”,好比是数学里的一道代数题,要解这道代数题,必须先学会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你去对一个还没有学会加减乘除的小学生讲代数,讲结构与方程式,怎么讲得通?一个人学数学,跳开加减乘除,直接去学代数行吗?齐白石讲的“似与 不似之间”的道理,主要是针对传统中国画而言,而传统中国画的学习方式,也须像学数学一样,得先从学“似”入手,然后再学“不似”,似是四则运算,是实数,不似是抽象的代数。将四则运算的实数代入代数中的虚数,才能得出代数的正确答案,这就是“似与不似之间”。只知似,只认识眼前的事物,没有想象,画不远画不深。 画人,只停留在五官长相上,画不出精神来;画物,见什么画什么, 不知取舍,不能用神仙的眼光看世界,没有高于生活的洞察力、想象力和表现力,你怎么去悦人,除了媚俗,还有什么招数?不知似, 只追求不似,连事物的来龙去脉都不知道,胡编乱造,你除了欺世盗名,又怎么能解释得了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抽象的虚拟世界?

《草虫秋海棠》 齐白石 北京画院藏

《草虫秋海棠》 齐白石 北京画院藏

常有人怀疑齐白石的价值,以为他读书不够多,学问不够渊博, 没有系统的理论。是这样吗?不是!齐白石的学问,他的智慧、幽默都在他的画里。而他题在画上那些诗文,甚或只言片语,随取一则, 都可作成大文章。比如“人骂我,我也骂人”,比如题不倒翁诗“能供儿戏此瓮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眉目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都是大智慧,绝世无双。孔子的《论语》也不是一部完整系统的著作,都是他的学生记录他及其弟子的一些言语,有许多话也很直白有趣。老子说:“大道至简。”依我看,齐白石能把复杂高深的事理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包括绘画)有趣地表达出来,这就是他能成为大师的理由。

像农民种地一样画画

一个画家很勤奋,天天在家作画,他的画还可以卖钱,这算了不起吗?好像了不起,其实没什么了不起,这和一个农民天天要下地干活,种出来的食物可以卖钱是一样的。画家与农民,没有贵贱之分。如果硬要分贵贱,那农民真比画家还要高贵,因为农民可以没有画家,而画家不能离开农民。这可以引用孔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农民种地让人有饭吃,是根本,好比修身,优于治国平天下。没有农民种地,画家连饭都没得吃,还谈什么气韵生动?

有人说:“按道理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画家总是比农民要优越。”是吗?是的。这世道,不讲理的事太多了。现在有许多大画家,不担心自己的画能不能卖钱,因为他们都是些不愁吃喝的人,或是靠祖传的基业,或是有其他相关职业,比如兼职教授、一级美术师、著名演员等等,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像郑板桥、齐白石一样靠卖画过日子。但农民不行, 别说种的地遇到天灾人祸,颗粒无收,就是丰收了卖不出去,他们也有可能连饭都吃不上。虽说遇上这种情形还有政府帮忙,但那要过许多关卡,只要一关卡住,你就可能有名无实——只是花名册上有你的名字, 而实际上根本没见着一分钱。春节又快到了,盼着这笔钱的人又要忧心重重了。

不光是农民与画家的事,有些地方,一切和农民有关的人和事, 都很少讲理。怎么办?没有办法,我只能和菩萨一起低眉垂泪。我是农民的儿子,知道农民不能偷懒不能取巧,虽然也在学画画,但还是改不了农民习气,作画像种地一样,谨遵“一粒米七担水”的规则,天天出工, 不使砚田干渴。虽然“粒粒皆辛苦”,但也乐在其中。世上有太多没人要的画,但绝没有没人要的食物。我把作画当种田, 尽管丰收了也有卖不出去烂掉的可能,但总比颗粒无收要好。至少看着硕果累累的景象时,总还有收获满满的希望。农民虽然常常经受失败, 但他们从不失去信心,他们是对美好生活最抱有希望的人,这是画家们所不及的。孔子曰:“吾不如老农。”

如果笔墨可以量化

如果笔墨能像厨艺一样传授,像十三香小龙虾一样量化配方, 那么,美校就可以像新东方培训厨师一样,批量生产中国画大师了。 笔墨虽然有点像厨艺,但无法像厨艺一样制定标准,进行量化。

做菜,首先取决于食材,再好的厨师,再好的厨艺,也得依赖于食材, 食材是主角。无论你是水牛肉、黄牛肉还是牦牛肉,总比不过神户牛肉金贵;一只熊爪,随便用水一煮,身价也总比一只百味鸡高百倍千倍。一道菜,再怎么高档,也可以量化。主料是什么?用量多少? 用什么辅料?多少量?操作过程也可以描述,油温、火头、加工时间等等,可以编成食谱,供人学习。虽然,现在也有许多人在研究怎么像新东方培训厨师一样培训中国画师,但至今还没有看到特别成效,不然,这机构一定会注册上市,老板的名声也一定会超过俞敏洪,因为这事关乎弘扬国瘁,舌尖上的事怎么能和它比。

黄宾虹《登高望远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黄宾虹《登高望远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中国画之神奇,就在于它看似简单,你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一支笔,一碟墨,一张纸,谁都可以拥有,谁都可以去涂抹, 但产生的结果完全不同,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废纸一张。就像埃及的金字塔,材料就是石头,古人把它堆起来了,而我们今人却无法复制。原因就在于中国画的笔墨,不能像一道菜一样去量化配方,谁都无法为一张画制定制作标准,它没有科学规律可循。相对而言,西洋画要简单些,它有一些相对统一的标准,光影、透视、色彩都有一定的科学性。虽然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前,顾恺之在《论画》《画云台山记》等文章中详细论述了绘画的要领和作画流程,但至今还没人能照着他的步骤,加工出一幅旷世杰作来。

好在不能,不然,就没有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中国绘画史了; 好在不能,不然,我们今天的美院就不去培养中国画硕士、博士, 而是直接批量生产像黄宾虹、陆俨少一样的大师了。满大街大师, 这多可怕!

齐白石 《南瓜》

齐白石 《南瓜》


黄瓜棚理论

我开始以为画画只是画画,后来以为画画就是在画人生,现在以为画画也就是画画。

所谓画画的道理,在我看来,都在我小时候和爷爷一起搭的那个黄瓜棚里。什么阴阳向背、疏密倚让、曲直短长、浓淡干湿等等, 统统都在这黄瓜棚里。黄瓜棚从搭起到拆除,我们可以看到黄瓜生长的一生——从孱弱到生机勃勃,从花开花落到瓜熟蒂落到叶残藤衰,最后枯萎老死。而这个短暂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人生一世的缩影?又何尝不是人类历史的缩影?

中国画讲究笔墨,但笔墨还不是中国画的全部,笔墨只是中国画的骨骼血肉。一个人要健康貌美,不仅需要有匀称的身材,还要气血两旺,但这还只是外表的健美。而真正的美,是来自内心的,是源于灵魂的。虽然有相由心生的说法,但外表不美,而人格魅力无穷的人,从古到今,从不鲜有。

黄宾虹《西泠写景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黄宾虹《西泠写景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那么,一幅画的灵魂是什么?是画的意境吗?是画的主题吗? 是画的气韵吗?如果是,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一幅好画,除了要有好的笔墨,还必须要具备积极向上的主题、高古的意境,气韵生动这些条件呢?如果是,那么像齐白石的《人骂我,我也骂人》之类的画是好画吗?如果不是,那么像黄宾虹这样绘写自然山水的画又好在哪里?一幅画的笔墨优劣,我们可以以书法的尺度去衡量, 但一幅画的灵魂,我们怎么去发现?在一幅没有高大上的主题,没有高古幽深的画境,有或没有烟云的山林丘壑后面,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是高雅的,还是猥琐的?这是不是与画者境界有关? 是不是与观者的境界有关?谁能说得清楚?刚刚来到新年,而且是我的本命年,生出这么多疑问,是不是有点儿不合时宜?

《拾遗楼微言集》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拾遗楼微言集》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9月出版

 

陈玉兴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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