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年中法战争期间,香港工人举行反法罢工,遭港英打压后升级为大规模的反帝暴动,在当时已被认为是“近代中国历史的重要转折点”,标志着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诞生。这场运动由各方合力所引爆,而工人群体的形成、轮船电报的使用、中文报纸的普及则是催生民族主义的“长时段”因素。
香港海旁的轿夫与车夫
学术史回顾
1957年,报刊史专家方汉奇从广州《述报》中辑录出此次暴动的史料,称之为“1884年香港人民的反帝斗争”。1958年,李明仁指出“中国工人第一次具有政治意义的大规模的罢工斗争,是一八八四年九月至十月香港的中国工人罢工运动”。1998年,刘明逵、唐玉良主编《中国工人运动史》第一卷把这场运动称为“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反帝斗争的第一声”。进入21世纪,这一重要事件逐渐被国人淡忘。
1980年,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助理教授Lewis M. Chere发表论文《1884年香港骚乱:中国民族主义产生的证明?》,首次提出1884年香港华人社会对中法战争的反应,提供极佳证据,证明真正的中国民族主义开始浮现,这场针对法国的反帝爱国运动与以往笼统的排外主义有很大不同。
1984年,香港学者冼玉仪(Elizabeth Sinn)发表《1884年的罢工与骚乱——香港视角》一文,梳理了罢工与暴动的全过程,揭示张之洞与香港暴动的关系。她指出,弹丸之地香港这个时候已经出现了4家中文报纸,这些报纸对中法战争的报道、对法军暴行的揭露,成功地培育了香港人的反法情绪与爱国感情。暴动结束后,香港总督宝云(George Bowen)承认,这次罢工体现出一种“公共民族精神”,这种民族精神的兴起标志着“近代中国历史的重要转折点”。
同年,美国华人学者蔡荣芳(Jung-fang Tsai)发表《1884年香港暴动:中法战争期间的反帝抗议行动》长文,利用英国议会文件、英国殖民部与外交部档案以及当日的香港英文报刊,对事件作了十分透辟的研究,认为此次工人暴动由多种因素汇集与结合促成;事件的发生使人可以看清,英人治下的香港存在着严重的社会对立;香港工人阶级在这场反殖民、反帝斗争中显示了很强的政治参与能力;这场运动也表明,香港出现了早期的大众民族主义(popular nationalism);“三合会”活跃分子在组织这场暴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中法战争与张之洞告示
1884年8月5日,法国军舰对台湾基隆发动进攻,击毁炮台并登陆;刘铭传的淮军对法军进行了有效反击,迫使法军撤退到军舰上。法军对基隆的进攻,意味着中法战争扩大到越南战场之外,中国沿海各地都在法国军舰威胁之下。
8月21日,两广总督张之洞发布《严禁汉奸示》,警告华人不得帮助法军:“倘有私泄军情,造谣惑众,并串诱引水,私导法船进口及接济军火、牛羊、粮食、油水、煤炭等物,一经查出,即按谋叛已成律,除本犯尽法惩办外,定将亲属一并连坐,决不姑宽。”当时的港澳华人几乎都有亲属在广东老家,两广总督的警告对他们具有很大威慑力。
8月23日,法国军舰不宣而战,向我马尾海军、船厂发动突然袭击,是为“马江之役”,一个小时之内,11艘中国军舰被击沉,船厂大半被毁,中方死伤数千人。这个时候,香港与中国沿海主要城市之间的电报网已经建成,法军暴行很快传播到香港,香港华人对此极为愤慨。
8月30日,张之洞发布《悬赏示》,表示对华人“沉毁法人铁船、木船、洋舢板者”论功行赏。9月9日,张之洞刊发《谕沿海居民出洋华人立功优奖示》:“由外洋驰赴越南、闽、粤海面拦截法船,使其前后受敌。或佯受法人雇募,充当兵勇,便中毁其船械,焚其火药。或充作工匠,为之修理船只则坏其机器,为之带水引路则引入礁浅绝地。或卖与饮食用物,则置放毒物,令其自毙。或受雇探信则颠倒真伪,误其所往。或探其狡谋,泄其虚实,一一报知官军。果有成功,验明凭据,除按赏格给赏外,仍当会同沿海督抚大臣奏明朝廷,奖以不次之官……”他号召“沿海居民、出洋华人”对法军施加各种形式的攻击与抵制,实际主要面向香港华人。当时,其他口岸的普通华人还不具备抵制法军的条件,香港例外,原因是法军高度依赖香港作为修船与给养补充基地。
9月12日,张之洞又发布《禁汉奸受雇当兵及为法人修船示》:“……惟闻香港、澳门一带,向有汉奸串诱多人,给予厚值,或骗往雇工,或给为服役,……更有向代外国修船工匠,……助逆负国,可恨孰甚,亟应严切示禁。为此示谕沿海一带居民及修船工匠人等:……其工匠人等罔顾禁令,仍为修船,亦按谋叛罪惩办。”5天后,这份告示的标题被改为《谕港澳华民示》在香港《循环日报》公开刊登。
《谕港澳华民示》
张之洞告示对香港局势产生了直接影响。香港四家华文报纸《循环日报》、《华字日报》、《维新日报》、《中外新报》都刊登了张之洞告示。华人受到内地官方鼓励,认定与法国人作对是正义行动,大有跃跃欲试之势。港英当局则大为恐慌。张之洞号召华人在食物中下毒毒杀法国人,使英国人联想起1857年的“毒面包案”,认为煽动无差别攻击的行为属于犯罪。为此,港英当局起诉这四家中文报纸,罪名是“煽动谋杀。”这项检控未能熄灭香港华人的反法情绪,反而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罢工爆发
9月3日,法国军舰“加利桑尼尔”(La Galissonniere)号抵达香港,侵华法军司令孤拔也随同抵港。11日,“加利桑尼尔”号开进“黄埔船坞”修理。这是法国水师提督利士卑的旗舰,参与了对基隆、福建的炮击,被香港华工认作罪魁祸首。黄埔船坞工人拒绝给“加利桑尼尔”号修理,“集议歇出,悉数停工,共衷于一。”同时,华工也拒绝油漆法国邮船“瓦尔加”号(Volga)。法军无奈,被迫将“加利桑尼尔”号拖到日本去修理,“瓦尔加”号则由法国人自己动手油漆。
“加利桑尼尔”号
几天以后,法国军舰在香港附近海面拦截中国船只。来往香港、台山之间的渡轮“广海”号在长洲海面遭法舰截停搜查,船上用来防备海盗的旧枪炮被搜出抛入海中。香港总商会开会对此进行讨论。印度商人Belilios指出,这种做法将引起中国船户的恐慌,影响香港与大陆之间的贸易。亲中派领袖何献墀(Ho Amei)在会上痛陈这将切断对香港的日常供应,强烈谴责法国人的行为属于“海盗行径”。
参加拦截“广海”号中国渡船的法舰“亚塔兰特”号行抵红磡船坞不久,法方收到消息,有香港华人准备加以袭击。18日,利士卑慌忙中写信给署理港督马殊(W. H. Marsh)请求保护。当局立即派出2艘小火轮,载运巡差多名,通宵戒备。
当日的香港港口高度依赖华人船艇作驳载。9月22日早上,法国商人云顺诺(Francies Vincenot)为法军采购的25头菜牛,被赶到中环海旁,原本想雇驳船运上法国军舰。出乎意料,华人船户全部拒载,这25头牛在海旁大道逗留了一个上午,东张西望,十分滑稽,最后法军被迫自己动手运上军舰。26日,港英当局对拒绝运载菜牛的女船主开出罚单,金额相当于一个华工的月薪。高额罚款激起华人极度愤慨。次日,又有11艘驳船遭到罚款,并被吊销船牌,原因是拒绝帮法国邮船公司(Compagnie des Messageries Maritimes)卸载货物。罚款以及吊销船牌,触犯了整个劳工阶级的利益,华人感到港英偏袒法国,反过来促成各行帮、各同乡团体的大联合,从针对法国转向同时反对英法,酿成大规模暴动。香港几份英文报纸都认为,港府的无理罚款引爆了罢工,质疑罚款的法律依据有问题。
法国邮船公司轮船
9月30日,香港船艇工人发动总罢工,不管是载货还是载人,都同时歇业,不仅仅是抵制法国,而是停止一切运输服务。华人把船只开到属于华界的油麻地以及九龙其他港湾停泊。港九搬运工人、轿夫、黄包车夫也都加入罢工行列。十分繁忙的维多利亚港,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张之洞身在广州,却能随时掌握香港动向,这一切主要依靠他在香港的代理人何献墀。当天晚上,他收到何献墀情报:“今日未刻港中小艇联同走避,不接盘驳货物,盖因前者法夷雇艇载伙食,开驳艇人不受雇。昨有法商船到港,雇艇往运货,艇人不受雇。是以英官将艇人治以罚锾,故艇人联纠同志,有此举,且港肩挑者亦同歇工以助。”
罢工斗争、街头抗争往往会发生两个弊端:纠察(picketing),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行为。9月30日船艇总罢工时,有几艘驳船不愿参加罢工,依然停泊在中环海旁,准备“接单”。按革命史叙事话语,这种做法是破坏总罢工的“工贼”行为,需要用暴力来加以阻止。当天下午,接近1000名支持罢工的群众云集中环海旁,向这几个“工贼”投掷石子。港警闻讯赶到,驱散了人群。法国人云顺诺所开的商店正在中环海旁砵颠乍街口,华人在商店墙上张贴告示,暗示将炸毁该店,警告华人雇员尽快离开。当晚,罢工者在油麻地开会,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10月1日,法国前驻上海领事李梅(M. Lemaire)入住香港大酒店,华人员工拒绝为他服务。李梅在香港中转,准备前往越南上任,无奈所有艇家都拒载,港府迫不得已派出政府艇只把他送上轮船。当天,署理港督召集行政局会议商讨办法,有英文报纸及西人提议,解决罢工的最好办法是退还罚款,马殊否决了这个方案。
为平息罢工,署华民政务司骆克(James Stewart Lockhart)多次接见船民及其担保人,软硬兼施。谈话之后,骆克自认为已经说服船民,将于10月3日复工。他太过自信了。
升级为暴动
10月3日本是中秋佳节,港人却毫无闲情逸致。一早,九龙华界的华人船户准备按骆克要求复工,他们把疍艇划到中环海旁,尚未靠岸,雨点般的石子、砖头劈头盖脸打了下来,被迫返回九龙。袭击疍艇的是港岛挑夫,事后获知,挑夫在三合会组织煽动下向港英发难。
疍艇既已离开,港岛挑夫把怒气撒在轿夫、车夫身上,阻止他们给西方人抬轿、拉车。挑夫掀翻轿子、黄包车,争执拉扯之中,有人开始攻击西人乘客。洋医生何达被一群华工投掷石头,狂奔到荷李活道,遇见一队警察方始停住,这才发现头上血流如注,急往“国家医院”治疗。
有一外籍轮机长遭众人追逐,躲进一家华人商店避难。群众聚集门口喧闹,店主顶不住压力,不得已把轮机长交出,门外众人即加以殴辱,混乱中他身上的时表也丢失。警察梳亚士拘捕扔石头的滋事者,谁知被大队群众包围,“肆行凌虐”,被捕者也趁机逃逸,梳亚士与几个警察都受了伤。
8点多钟,1名英警率领6名印度警察,来到荷李活道驱散闹事者,不料群众一齐向警察抛掷石子,密如雨下,警察被逼退回警署,多人受伤,还被抢走了枪支、弹药。警察被迫开枪,打死挑夫1名,打伤多人,逮捕了一批滋事者。有一印度骑警,遭石头袭击从马上掉下来,他再次跳跃上马,挥舞佩刀一阵乱砍,纵马驱驰,伤人无数。
巡警道感到警力不敷分布,连忙请求英军支援。100名英军赶到现场,个个刺刀上膛,杀气腾腾。军队的到来,最终把闹事群众驱离皇后大道西。人是走了,但英军发现街道两边贴满了传单,声称当晚将纵火焚烧维多利亚城的3个地方。英军对这条街上的华人商店作了彻底搜查,担心有人私藏火药。
下午3点,署理港督马殊召集紧急会议,通过几项新规定,随即展开对被捕者的审判。28个滋事者被带到巡理府,其中8个人被宣判有罪,6人监禁12个月,2个15岁少年被判处监禁6个月。
10月4日一早,大批挑夫聚居在海旁中约,准备对中环街市旁边的“荣记”商号发动攻击,只因“荣记”之前曾出售货物给法国人。警察闻讯赶到,挑夫散去。有西人在西营盘乘坐人力车,突遭截停,车夫遭到殴打,西人拔出手枪对空鸣放,闹事者方才退散。同一天,舂米工也宣布罢工。屠户收到三合会传达的口信,也准备停工,警察集队前来保护,他们才恢复工作。在这两天里,往日繁忙的香港市街萧条至极。
10月5日中午时分,5名太古洋行中国雇员来到油麻地,成功说服船户回港复工。当这些货艇回到海旁时,有人投掷石子,滋事者很快被警察拘捕,局势渐趋于平静。差不多同时,500多名工人手持棍棒在湾仔聚集,鼓动“荣记”商号工人罢工。警察逮捕了2名工人,驱散了群众。
香港华人的罢工、暴动,令英、法十分被动。法国军舰多次开到香港,未能购足所需物品,被迫转往西贡等地采购。然而也应看到,香港底层工人普遍处于“手停口停”的状态,单独抵制法国尚可接受,无差别的抵制不能持久。他们不敢复工,是受到三合会的威胁;三合会如此高调行事,则是狐假虎威,假借兵部尚书彭玉麟(此时在广州与张之洞共同主持对法战争)的名义,试图搞乱香港以便从中谋利。
兵部尚书彭玉麟
1884年香港罢工与暴动,充满了复杂性与多重性。在小说家金庸笔下,三合会(天地会)是豪气干云的“反清复明”组织。在笔者看来,三合会首先是相互照应的行帮/同乡组织,也是喜欢浑水摸鱼的黑社会组织,他们利用“反清复明”这个标签进行自我正当化,在作奸犯科时也觉得理直气壮。
香港罢工初起,直接受到张之洞告示的影响;罢工演变成暴动,则是三合会刻意推动,这个结果超出张之洞预定的底线。张之洞不想搞乱香港,他需要香港的军火与贷款来支撑对法战争。吊诡的是,彭玉麟招募香港三合会的行动,得到张之洞同意。张之洞与这场运动的复杂关系,体现了历史事件的多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