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保群《梦忆》拾屑:牛首山猎后


[明]张岱著,[清]王文诰评,栾保群校注,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408页,68.00元

[明]张岱著,[清]王文诰评,栾保群校注,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408页,68.00元

《梦忆》卷四《牛首山打猎》一篇,在张岱平生所历游乐之中,大约是最为豪华的一次了。文称“寒酸不办”,以张家四世官宦之家,其豪奢可以从《龙山放灯》《张氏声伎》《世美堂灯》诸篇中领略一二,但和牛首山打猎相较,张岱只能以“寒酸”自居。从别一个角度看,崇祯十一年冬的这场校猎,不但是张岱游乐生涯的巅峰,同时也是个中诸人命运的巅峰,仅在短短的三五年后,就都随着大明朝衰败的国运而陆续走向自己的人生终局。

本文提到的人名除张岱之外,计有隆平侯与其弟勋卫,其甥赵忻城,贵州杨爱生,扬州顾不盈,张岱之友吕吉士、姚简叔七位男士,另有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五位女士,共十二人,其中一半以上史籍有名。让我们看看可考诸位的结局。

先看排在前面的三位爵爷,这年原隆平侯张拱薇阵亡,其弟张拱日嗣爵,打猎的东家就是此位;拱日之弟名不详,勋卫是其职衔;赵忻城是忻城伯赵之龙,论在南都的职位,他比张拱日要高。此次打猎之后仅过了五年多,明朝灭亡,在南京的弘光小朝廷中,赵之龙和张拱日都是马士英、阮大铖一党。又过了一年,南京陷落,赵之龙以“总督京营戎政少保兼太子太保忻城伯”领衔,率领一班文武投降了清军,其中包括张拱日,那位勋卫也不会例外,只是地位太低,“不足挂齿”了。顺便说明一下,张岱此处称隆平侯为“族人”,其实始封隆平侯的成祖功臣张信是临淮人,与剑南张家毫无关系,这里的“族人”只是同姓,就是八百年前也未必是一家的。

贵州杨爱生,名鼎卿,其父杨文骢是张岱祖父张汝霖的门生。杨文骢字龙友,读过《桃花扇》的人都熟悉其人。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所以为马士英所信任,但此人并不大坏。弘光时他监军江阴,兵败后没有投降,先是逃往苏州,清军派人到苏州招降,他杀了劝降者,然后投奔福州的唐王朱聿键政权,成了唐王的兵部侍郎。抗清失败后,父子三人被俘不屈,全家三十余口俱殉国难,堪称壮烈。但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杨氏父子不是兵败被俘,而是兵败投降然后被杀的。但我估计,这可能是杨氏父子背了好亲戚马士英的锅。杨爱生是唐王的心腹,张岱也曾经为鲁王奔命。此时张岱应该知道杨爱生的下落。但流落到东南的鲁、唐两个蕞尔小朝廷,不思大敌临江,唇亡齿寒,却还有心思争当老大;加上马士英此时已经成了国贼,而做为国贼的外甥,杨爱生也不会让张岱可怀可念。在《石匮书后集》中,张岱给杨爱生写了一笔,言方国安投降之后,“至浦城,与马士英、方逢年、杨鼎卿、方元科等同日被戮”,让人含混看去,就容易误把杨爱生当成马士英一党。宗老下笔之时,脑海中如果闪过当年打猎的萍水之交,恐怕要露出一丝冷笑吧。

扬州顾不盈,名尔迈,不盈其字。生平不详,只知道他纳朱市名妓王节为妾,而王节是王月生的胞妹。

吕吉士,名福生,会稽人。张岱的朋友,这年一起游过燕子矶的。据《江南通志》卷一百七,“高淳知县吕福生,浙江人,贡生,顺治二年任”。如是此人,则也是早早归顺清廷的无耻者了。

姚简叔,名允在,山阴人。张岱除了在《梦忆》卷五中有《姚简叔画》一篇之外,在《石匮书后集·妙艺列传》中也为他立了小传,虽然没有记下归宿,保住名节是没有问题的。

五位女士中王月生先按下不表,其余四位都是曲中人物,由张岱指点过演戏的,所以她们很可能是张岱老师出面邀来为打猎的男士助兴的。其中杨能仅见于张岱的《梦忆》,李十即李十娘,《板桥杂记》有她的小传,但未谈到她的结局。另外两位顾眉和董白,和王月生都是大名人,但三个人的结局大不相同,说起来真让人有造化弄人之叹。

顾眉就是嫁给龚鼎孳的顾横波,与嫁给钱谦益的柳如是齐名。二位老夫婿也齐名,都是大才子、大名士而卖身投敌,《贰臣传》中的领军人物。明亡时龚鼎孳在北京,先降李自成,后降满清,典型的“三朝元老”。据龚氏自辩,当北京陷时,“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此小妾即顾眉,可知顾之归龚在明亡之前,也就是在牛首山猎后三五年间的事。龚鼎孳不像钱牧斋首尾两端,是死心塌地地效忠新朝,所以官做到尚书。顾眉当然也是夫贵妻荣,顺治十四年她随龚鼎孳回金陵,召请当年板桥旧姐妹,张灯开宴,大为风光,应该是毫无愧色吧。相比之下,龚顾这一对还是比钱柳差着好大一截。

董白就是董小宛,牛首山打猎之时她才十四五岁,四年后嫁给了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名妓嫁名士,珠联璧合,算是一时美谈。但国亡之后,冒家破产,小宛以劳瘁死,年方二十七,虽然让人不禁唏嘘,但冒公子的伤逝之作《影梅庵忆语》让小宛名垂数百年而不绝,也算不枉一世了。

命运最为凄惨的是美貌“曲中三十年无其比”的王月生了。崇祯十一年,她和张岱相识,常到闵老子处相聚。牛首山猎后不久,张岱返越,王月生以“矜贵寡言笑”“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的性格,竟拉着闵老子做陪,冒着严寒送至燕子矶下,可以看出她对张岱的倾心。但这一送就是永别,让今天的读者仍为这段因缘怀有余憾。

王月生是风月场中的“行情人”,几个月后她就遇上了另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桐城孙武公。孙武公即孙临,兵部侍郎孙普之弟,本为诸生,文采风流,有名于时,因睹世乱,改学兵,能挽五石弓,左右射,遂别号“武公”。弘光亡后,他避难于台州,辅唐王抗清,监杨文骢军,兵败不屈而死。孙临慷慨赴义的壮举,成全了一批烈士。时人论及马士英结局胜于阮大铖,能一死以遮平生之丑,道:“贵筑(马士英)安能遽死忠,为有监军孙武公。”孙武公对王月生的眷爱,《板桥杂记》有一大段生动的描写,读者可以找来看看。就在崇祯十二年,武公已经决心纳王月生为侧室了,却横生变故,王月的父亲收了贵阳人蔡如蘅三千两白银,把王月卖了。

蔡如蘅字香君,他得了安庐兵备道的差事,就带着王月到庐州上任去了。蔡香君是个品质很坏的人,又贪滥又暴戾,庐州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所以到崇祯十五年,张献忠攻打庐州,百姓根本不助城守,庐州很快陷落。时人余瑞紫《张献忠陷庐州记》记道:

张献忠既擒蔡香君,责曰:“我不管你,只是你做个兵备道,全不用心守城,城被我破了,你就该穿大红朝衣,端坐堂上,怎么引个妓妾避在井中?”蔡道无言可答。其妾王月手牵蔡道衣襟不放,张叫砍了罢。数贼执蔡道于田中杀之。王月大骂张献忠,遂于沟边一枪刺死,尸立不仆,移时方倒。

对王月之死,还有一种说法,言张献忠既得王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但此说绝不可信。余瑞紫当时就在庐州城中,所述应该近实。

王月生美貌为南京众芳之冠,性格又寒淡如孤梅冷月,但其实是个很软弱、易于顺从的女子。张岱在《王月生》一篇中实际上也有所透露,说是“不喜与俗子交接”,但不喜归不喜,该交接的还是要交接。她错过了两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豪杰之士,最后竟跟了一个最不堪的恶宦,虽然身不由己,但最后惨剧的酿成,总有一些是由于个人的原因吧。

孙临得知王月生的死讯,虽然此时已经娶了另一位秦淮名妓葛嫩,但旧情难忘,仍为王月写了篇祭文。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张岱来到了阔别三载的南京。桃叶渡闵汶水的茶馆依旧开着,张岱必然要去坐坐。庐州即今之合肥,与南京相隔不过数百里,王月生的死讯张岱应该是知道的。我想,张岱这次来南京,也许就是为了要打听王月生死讯的虚实吧。

补上一句:葛嫩随孙武公一起从军,兵败被俘,清将欲辱之,葛嫩咬舌唾血,大骂清将,当即被杀。武公见葛嫩抗节死,大笑道:“孙三今日登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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