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顿入地中,探险张公洞”——明代沈周与张公洞

明代画家沈周与好友吴纶畅游江南名胜张公洞,并创作了诗文与绘画来纪念这次探险。收藏家翁万戈先生旧藏的沈周款《张公洞图卷》和传为沈周所作的《张公洞图卷》或可被视为画家多次描绘张公洞景色的例证。而如今读起沈周的这篇游记——《行书游张公洞记卷》,也依然令人身临其境。

弘治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1499年4月30日)的深夜,春雨降临在宜兴的山区。正寄宿在当地道士张碧林隐居之所的沈周,听着屋外雨水打在房檐上的淅沥声响,心中逐渐生起丝丝隐忧。

明天,他与同行的本地好友吴纶(字大本)本打算早起畅游当地的名胜张公洞。对于已经七十三岁的沈周而言,张公洞是他向往已久的景观。所以这天早上,当吴纶突然向他倡议前往游览张公洞时,沈周一拍即合:“业已订之矣!” 于是,二人“理舟载酒”,“迤逦四十余里,始舍舟陆行” ,一路涉水跋山,直到日暮时分才抵达了张公洞附近。

据沈周自己所言,之前他曾两次前往张公洞,但都未能成行,抱憾而返。吴宽曾道出其中一次遗憾的经历:沈周先前曾同样在另一位宜兴友人吴俨(字克温)的陪伴下来到张公洞,无奈“辄为雨阻”而未能得览。由此看来,这场夜晚突如其来的春雨,不仅很可能再次扰乱他们的计划,更如同情景再现般地撩拨着暮年沈周的心弦——“必败乃事矣!”——难道明天的圆梦之旅又要被恼人的雨水所打断?

张公洞为何如此吸引着沈周?据吴纶所言:“张洞,果老修真处,古福地之列,吾邦之仙域也。”传说张果老在此修仙,但这并不是沈周向往此地的唯一原因。

张公福地?

张公福地?

“神仙未易求,冥采亦何遘。”虽然是福地仙域,但是张公洞里的神仙并不容易得见。真正吸引沈周的,还是张公洞的神秘与奇妙。

此洞的神秘,仅从沈吴二人寻找洞口的波折经历便不难看出。当二十一日傍晚一行人舟车劳顿到达时,“望西南诸山,高下层叠丛然,莫知所谓洞处。”而当他们向遇到的樵夫询问时,后者却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包说:“此中是已。”这个回答显然出乎沈周的意料。他顺着樵夫所指望去,“其山于群山最下而小,计其高不过二十仞” ,在沈周看来,这么矮小普通的山包之下,怎么会是“灵区异壤”的所在呢?顺着曲折的田埂又走了三里,沈周他们总算来到张公洞附近。

明 沈周(传)《张公洞图卷》(局部),纽约苏富比2012春拍

明 沈周(传)《张公洞图卷》(局部),纽约苏富比2012春拍

张公洞之游给沈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同的场景可能被他多次描绘。这件传为沈周所作的《张公洞图卷》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尽管其真实性仍有待考证,但画中依然清晰保留了前往张公洞途中曲折的田埂,洞顶的天窗,还有那垂下的条条钟乳石。

经过一番地表勘察,沈周发现一处被称为“洞之天窗”的洞口。他向里张望,发现里面十分深晦。而在张公洞的洞口,沈周发现“有石衡亘于上,如门楣然” 。一些人工的痕迹出现了。除此以外,还有一块方形的摩崖石刻,但迫不及待的沈周并无暇去阅读石刻的文字,而是随即进入了洞口。洞口非常狭小,“入必俯首”,旁边还放着一处纹理清晰的片石。这块石头被当地人传为“仙秤”,但沈周认为这是好事者摆下的附会之物。看来,他对所谓的“仙域”并不十分感冒。

张公洞口 图源:张公洞景区官网

张公洞口 图源:张公洞景区官网

初入张公洞的沈周顺着石阶而下,没走多久就感觉“老足甚疲”,于是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小憩。顺着石阶继续向下望去,他发现“岚气滃浡”,洞底的水汽蒸腾而上,阻碍了视线,只得适可而止。但在茫茫的水汽中,他隐约看到了石台。此时,天色已晚,水汽弥漫又阻碍了去路,在吴纶的建议下,他们转而投宿于隐居在附近的道士张碧林处,准备第二日一早再探洞内。

孰料,半夜的一场春雨,令沈周夜不能寐,心忧不已。

幸运的是,第二天一早,雨后初霁。沈周“喜剧兴热”,“即蹶起,厌浥行湿莽中”直奔张公洞,欣喜之余,竟连湿漉漉的草间都不顾了。在这次探洞中,沈周已没有昨日旅途的疲惫。他健步如飞,“却掖猛进”,一路向下,自感“足若虚蹑”、“身若渊坠”,但所见的景色则是“愈下而愈奇”。

明 沈周(传)《张公洞图卷》(局部),纽约苏富比2012春拍

明 沈周(传)《张公洞图卷》(局部),纽约苏富比2012春拍

沈周直接到达了昨日隐约所见的石台。石台上正落下从“洞之天窗”射下的阳光,其三面为石壁所环绕。在石台周围,洞顶挂下的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引起了沈周极大的兴趣。他看到这些钟乳石大多“色如染靛”,呈现渐变式的青色。而它们的形态各异,“巨者、么者、长者、缩者、锐者、截然而平着、菡萏者、螺旋者,参差不侔。”沈周几乎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形容词汇,而当他身临其境,凝望着这万条垂下的钟乳石良久之后,忽然感觉一阵惊悚。

张公洞?

张公洞?

在幽暗的洞穴中,湿漉漉的钟乳石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下闪烁着冷光。其上滴下的水珠,不仅会落在沈周的身上,引起冷战,亦会发出滴落的声响,并在空寂的洞穴中被放大音量。刚才还觉得形态万千的钟乳石,忽然在沈周眼中变成“一一皆倒悬,俨乎怒猊掀吻,廉牙利齿,欲噍而未合”的可怕模样,“殊令人悚悚”。

如此强烈的反差,显示出这些钟乳石给沈周留下的深刻印象。而在他为纪念这次游览而专门创作的《张公洞图卷》中,我们仍可以看到画家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描绘数量巨大、形态各异的钟乳石。

明 沈周《张公洞图卷》,美国翁万戈旧藏

明 沈周《张公洞图卷》,美国翁万戈旧藏

这件收藏家翁万戈先生旧藏的沈周款《张公洞图卷》,与上一件同题之作在构图上颇为相似。或许可被视为画家多次描绘张公洞景色的例证。

在石台周围欣赏钟乳石之后,沈周随着小僮的引领意欲进一步深入洞穴之中。结果刚前进不远,沈周便自感“寒气淰淰袭人,不可久竚” ,掉头返回到石台开始“引酒独酌”。然而,同行的吴纶并不畏惧,沈周眼见他带领着两三个童仆,举着火炬踉跄深入,感觉此人真是知难而上,“挺诣之无难也” 。反观年迈体弱的自己,他不禁自我安慰道“抑不敢以老身试其不测。” 

看来,对于张公洞神秘而奇妙的景色,沈周虽心向往之,但并不贪恋,反而颇为知足:“余于宜兴二过洞,尚相昧,今于一识,迨老始获之。可信境于人间不多设,游于人生不能几遭。” 而就在前一次因雨阻而未能成行的张公洞之游后,他也曾发出类似的感叹:“名山之游,信有命也。”

此后,沈周始终坐在石台上独酌赏景,不再行动。他体会着“心与境融,乐与迹超” 的快乐,感受着造物的神奇。直到从其它洞口钻出的吴纶回到他的身边,才被打断。面对吴纶向他力荐洞中深处更为奇绝的景色,沈周婉言谢绝:“毋多诧我,我亦有神,偕子往矣。”——“我的内心已随你同往。”

明 沈周《行书游张公洞记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明 沈周《行书游张公洞记卷》(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与吴纶的这次张公洞之游,是沈周的圆梦之旅。应东道主之邀,沈周创作了诗文与绘画来纪念这次探险。后来,诗文传至北京,同为吴纶好友的吴宽读之自感:“虽未及游,而兹洞已在吾目中矣”。的确,时至今日,读起沈周的这篇游记依然令人身临其境。这不仅因为其融入了作者细致的观察与细腻的表达,更因其蕴含了作者的“心”、“乐”与“神”。

(本文经授权转刊自吴中博物馆公号,系“跟着沈周逛江南”系列文章之一。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副馆长,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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