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说《小妇人》里,来到纽约的乔前往报社投稿,面对达什伍德先生的追问,她撒谎自己不是稿件的作者,也拒绝署名。当达什伍德先生划掉稿件里反映道德的部分时,两人之间产生这样一段对话——
“可是,先生,我认为每一个故事里都应该有某种道德成分,所以我设法让我故事里一些有罪的人悔过。”
“人们想得到乐趣,不想听说教,你知道,现在道德没销路。”顺便说一句,这话不太正确。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
这段对话或许指涉了露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写作遭遇。出生于1832年的露易莎·梅·奥尔科特从二十一岁开始发表诗歌和小说,以A.M.巴纳特的笔名写过不少惊险小说。直到1863年,出版商建议她写一部“关于女孩子的书”,这便有了《小妇人》——一部取材自露易莎·梅·奥尔科特生活经历、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一部延续近两个世纪、颂赞情感与家庭道德的经典小说。格蕾塔·葛韦格执导,汇集众多明星卡司的新版电影《小妇人》,再次讲述了马奇一家的故事。
《小妇人》电影海报
小说的背景是南北战争时期,父亲参战,马奇一家的四姐妹梅格、乔、艾米和贝丝在母亲的操持下过着拮据而自足的生活。开场一段关于圣诞节的对话已经凸显露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写作技巧和功力,寥寥几句对话里,四姐妹迥异的性格和形象立于纸上:大姐梅格是家庭教师,爱慕虚荣,一心向往富裕生活;二姐乔性格粗野,有些男孩子气,热爱读书和写作;三妹艾米自私、“过于讲究,过于一本正经”,擅长画画;最小的贝丝是四姐妹中相对更善解人意、无私的那位,她喜欢弹琴,把一家人在一起当作自己的满足。
劳拉·邓恩饰演的马奇太太
掌管家庭的马奇太太则是一位完美母亲,她操持家务有序,教导子女有方,还时常帮助身边的穷苦人家。即便远在战场、缺席家庭的父亲,也通过一封封来信“展露出一颗深沉的慈父爱心以及渴望回家和妻女们团聚的愿望”,听过父亲的来信后,四姐妹纷纷反省,要改掉身上的缺憾,成为父亲信中的“小妇人”。
可以说,由完美母亲和不在场、但带有感召光环的父亲组建的家庭,是四姐妹生活的庇护所,见证、包容她们身上的缺憾,更重要的是担当了她们成长过程中的道德引导。
《小妇人》电影剧照,马奇一家
当四姐妹年纪尚小时,马奇太太试探她们是否愿意将圣诞节的早餐送给更需要的人。梅格嫁人后,马奇太太告知她要在婚姻中保持耐心,体谅丈夫:“你只是犯了大多数年轻妻子们常犯的那种错——因为爱孩子而忘记了对丈夫应尽的责任。这种错非常自然,也是可以原谅的。”成年后,依旧性格急躁的乔时常被马奇太太教导如何梳理,或是说埋藏自身多变的情感。
从四姐妹的少年到成年,这种家庭式的道德引导始终贯穿她们的成长轨迹,带来的影响力也是持久的,在关键时刻修正了缺憾和缺憾可能带来的后果。梅格的婚姻得以继续,乔也得以从梅格出嫁、贝丝死去等让自己愈感孤单的变故中脱身。
然而,完美、过多的道德对于人物也是种重负,剥夺了他们生而为人有血有肉的一面,使得马奇太太和从战场回到家毫无存在感的父亲显得空洞。这种道德也难免在小说中引发失衡,家境拮据似乎只是为了凸显马奇一家苦中作乐的乐天性格,穷苦人家与上流阶级的存在则要凸显他们乐善好施和纯真朴实的一面。
再加上,露易莎·梅·奥尔科特通篇都充满了颂赞式的基调——小说第一章的名字就叫“朝圣”,里面引用英国散文作家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我们重担在肩,道路就在眼前,追求善美、追求幸福的愿望引导我们跨越无数艰难险阻,最后踏入圣宁之地——真正的’天国’。来吧,往天国进发的小旅客们,再来一次吧。不是做戏,而是真心真意地去做,看看爸爸回来时你们走了多远的路”。
伊莱扎·斯坎伦饰演的贝丝
生活的目的被推向崇高,在真善美愿望的光环之下,所有的苦难和伤痛都已被美化、升华。小说里写到贝丝将死时,呈现的是家人们如何团聚在一起,用爱联结彼此,“像是供奉在壁龛里的家庭圣贤”的贝丝依旧保持甜美、无私的品性,带有宗教般的光荣受难与超脱。最后,“深爱她的人们透过泪眼笑了,她们感谢上帝,贝思终于获救了”。
对于贝丝这个人物而言,这样的美化未免过于残忍。
简·奥斯汀
一些评论将露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与同属19世纪的简·奥斯汀的作品相比较。简·奥斯汀用“小小的(两寸宽的)象牙微雕“对19世纪社会风俗、以利益交换为基础的婚姻制度与女性爱情进行精细地描绘,露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因其过于耀眼的道德外衣,需要透过表象才能看到女性在理想与现实间的困惑和抉择。
比如一心向往富裕生活的梅格因为爱情嫁给了贫穷的家庭教师约翰,艾米在周游欧洲后放弃了自己的艺术梦,因为“罗马去掉了我所有的虚荣心,看过了那里的奇迹,我感到自己太微不足道了,也就绝望地放弃了所有愚蠢的愿望”。在难以揣度的心境下,她选择嫁给劳里。命运在偏离初衷后得到大相径庭的结果,带有玩笑般的反讽,却也不足以上升到对女性被婚姻所困的批评之中,至少小说里,梅格的爱情是真的。
作为主角中的主角,乔也许更能说明这种这种困惑和抉择。热爱独立不愿被束缚的她在拒绝劳里、看着姐妹们纷纷有所归属时也会孤独,意识到自己“更在乎被人爱”。书写当代成长故事的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看待自己笔下的人物时说到,“人与人之间总是相连的,她的生活总是依靠他人,独立的自我是一种错觉”。无论男性还是女性,19世纪还是21世纪,纯粹的独立自我或许是不成立的,即便现实让人厌倦,想要逃避,但自我始终要扎根在这之上——不会是最理想的自我,也是在懂得包容与接纳后能够自洽的自我。
新版电影《小妇人》确实把握到了原作的筋骨,剥离了道德与颂赞,完整地呈现了原作中女性面临的困惑和抉择。乔对贝丝独有的怜爱,艾米与乔之间隐隐的竞争,四姐妹之间大体有爱又略有区别的关系在电影中也更为清晰。
只是似乎不满原作里乔嫁给巴尔先生,马奇一家在梅园里欢聚的大团圆结局,格蕾塔·葛韦格希望电影能够给予故事,给予乔更多的空间,在电影里把原作的结局改为乔笔下的小说。
西尔莎·罗南饰演的乔
当电影里的乔重新回到报社坐在达什伍德先生面前,把为自己虚构好婚姻结局的小说《小妇人》放上桌——她认可了达什伍德先生对女性角色必须嫁人的论断,也为自己争取到小说的版权,署上“马奇·乔”的真名。这样的舍弃与争取,大概正是在包容与接纳后,去实现那个自洽的自我。
而这个开放式结局里,乔的命运会如何,她的自我能走多远,都留给观者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