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薄荷实验近日出版了一本名为《末日松茸》的人类学著作,美国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教授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花了7年时间,在世界各地辗转追寻松茸的足迹之后创作了这部作品。
罗安清透过一颗松茸的生存和流转,以小见大,启迪读者:身处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人类要如何自处?又何去何从? 这本书不同于常见的晦涩艰深的学术写作,一大亮点是它构思巧妙的散文体,罗安清更是凭此书获得了美国人类学学会维克多·特纳民族志写作奖。
罗安清 来源:Social Analysis
项飙
与此同时,另一本带有人类学视角的新书,《把自己作为方法》也上市了,这本书由人类学家项飙与单读主编吴琦的长谈组成,是一本在对话中交织的“思考之书”,书中的项飙一如既往的坦诚,从个人经验出发,回应了一个个时代主题,包括“年轻人之丧”、“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民族与民粹”等。
左起:罗丹、吴琦、顾晓清
最近,《末日松茸》的责任编辑顾晓清,《把自己作为方法》的作者之一吴琦和主编罗丹妮,共同参与了衡山和集举办的一场名为“人类学的生活可能”的新书对读会。三位编辑聊了聊做人类学书籍的经验,也探讨了以人类学视角写作的可能。
“松茸是一直唱着反调的物种?”
薄荷实验作为出版社会学与人类学的社科品牌,其目标是“更好地理解自我、他人与世界”。作为薄荷实验策划人的顾晓清介绍,“薄荷实验的选题是随着社会问题而走的,我们比较关注社会中的弱势群体。而‘实验’也决定了我们的书并不那么主流,《末日松茸》就是这样一本小众的书。”
“但是我们可以透过一颗小小的松茸窥见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方式。松茸从采摘者手中由买手收购,通过仓储货运出口,进口商把它们再高价卖给餐馆和精品店,到达食客。当它被条码化进入沃尔玛超市时,采摘松茸时的环境、心情、人力都简化成了一串冰冷的无差别数字。这个过程中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的逐渐分离,剩余价值被重重打捞,这条供应链就体现了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顾晓清接着说。
松茸 视觉中国 图
“松茸是一直唱着反调的物种。”顾晓清说,“好好努力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吗?松茸打破了这种确定的许诺。人们希望用人工干预的方式培植松茸,但松茸自己选择共生伙伴。人们看到有利可图时总希望可以规模化,偏偏松茸不可以。松茸可能在一个地方绝迹多年,又会在人们放弃希望时翩然而至。当一个美好发展的未来不再被许诺,原先的一切价值都烟消云散了。”
在澎湃新闻对顾晓清的采访中,她进一步补充认为,这种“不确定性”的危机不是系统失灵的产物,而恰恰是我们生存的条件。“不确定让我们承认自己的脆弱和对他者的需求。松茸与共生伙伴的关系启发我们,这里的生存不再是现代理性中个体对他人的竞争的胜利,而是对他人的生成。在巨大的不确定中,我们需要合作,需要更好地包容各种力量,为各种潜在可能提供生长空间。像松茸一样进进退退,自我摸索,有多种可能,有众多未来。”
作为《把自己作为方法》的编辑,罗丹妮分享了她与人类学忽远忽近的距离。“我是历史人类学的博士,对走出档案馆、图书馆的田野调查非常向往。但是由于特殊的成长经历,我从小在城市生活、缺乏乡村生活的经验,没有真正意义的家乡,我一直难以找到自己能够扎根的点,无法真正进入村落、进入田野。”
但是历史人类学的学术训练对于进入出版业的罗丹妮始终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特别是在选题思路上,会对有历史批判眼光的、基层社会议题的纪实类选题尤为关注。“虽然远离了人类学,但我始终对身边的生活抱有强烈的关注。在理想国做《单身女性的时代》、《扫地出门》这几本书,其实就来源于我们对自己身边日常生活处境的关注,住房问题、贫穷问题以及性别问题,一直都是我们普通人要面对和解决的事情。”
吴琦认为《把自己作为方法》松散的“对话体”形式不是刻意去批判或者颠覆现今的出版方式,而是与项飙对时代问题的专注和迫切相称。因为对话正是产生于一个个“问题”当中。
“我们沿着项飙老师的成长之路、青年困惑、学术脉络一路聊下来,发现一个人是可以把自己作为方法的。”吴琦认为对话可以带来反思,“一个人表达自我的经验与困惑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要在与他人的对话中去反思它。”
“这本书是开放性的,我们希望给大家提供一个‘方法’,启发我们回到自己的生活里,用好奇心去反思这些问题: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选择了什么?你又舍弃了什么?”
人类学文本需要实验性
罗丹妮对《末日松茸》的评价是“内容自由”,不像一板一眼的人类学民族志,罗安清是完全用人类学的方法投入了自身生活。“她花了那么多年与她访谈的人建立了切实的连接,甚至与松茸都建立了连接。在她眼里,松茸根本不是一个死的物品、或者孤立的研究对象,松茸的生命状态已经感染了她。”
吴琦接着罗丹妮,认为“自由”另一方面也来自于写法。《末日松茸》是带有文学性的,用交响乐的章法编排,每张配图后都有一首小诗,组成了故事,篇章前引用了俳句、散文、文学作品等等。“作者对篇章的划分也很自由,她甚至给每个篇章都取了名字。我们可以说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他是自由的,他完全可以活在虚构的世界里,但是罗安清用那么多年去搜集材料,对人类学家来说,材料是财富,同时也是束缚,她能够那么自由的去编织文本,是我很难想象的。”
同时,吴琦认为罗安清对于现场的描述细腻又真实,让人感受到了研究者的温度。“其实在书里她把她自己对于问松茸流动的感受,以及立场都忍受不住表达了出来。”而这正是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里坦诚自己所缺失的,即缺乏对人的情感。
“这本书刚一开始的雏形就是带有实验性质的。”顾晓清分享了书背后的故事,“09年的时候罗安清与其他几个人类学家和物理学家组成了‘世界松茸小组’,在美国的一本期刊上发表了一篇长达25页的论文。这不是一片普通的合作论文,它的每一部分都由个人单独完成,有些人甚至用了化名。”
这也是一项未完成的实验。“在书出版之后,世界松茸小组没有停止活动,他们甚至给书做了一个配套桌游,后续还会有关于松茸的展览和纪录片面世。”
最后,吴琦总结说这两本书都是有“召唤”性质的。“其实很多书不会给你这样的感觉,他们会摆出很高很远的姿态,读者就处于被动的状态了。但是我觉得这两本书能够召唤读者进入现场、理解文本,然后再带着理解返回生活的现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