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性,似乎孩子永远充满好奇心,而家长总是不知从何谈起,似乎也无法进入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如何与孩子谈性?面对孩子过早的越界应该怎样应对?青少年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欲望?性是美好的,也是危险的。美好的感情,只有用美好的教育,才能引向健康发展,反之,青春期的热烈情感或将变成炸弹。
张引墨和孙云晓?资料图
青少年教育专家孙云晓和青少年心理研究者张引墨用15年时间,跟踪采访20位少男少女的真实经历,写成《藏在书包里的玫瑰》,揭开青少年性问题隐秘的一角。该书从初次出版至今十七年,引发一代代读者强烈共鸣。近期,《藏在书包里的玫瑰》补充修订版再次面世,澎湃新闻记者就此专访作者张引墨,愿所有小心翼翼成长的孩子都能找到青春的答案。
《藏在书包里的玫瑰》
《藏在书包里的玫瑰》中呈现的真实青少年情感世界是令许多家长瞠目的:青少年在初中和高中阶段发生性关系并不在少数,而在发生性关系时,其安全知识十分匮乏,不管是对于性关系可能带来的传染病,还是在发生性关系时的自我保护措施;与此同时,青少年性知识的获取更多地来自于朋友和网络,家长和学校的性教育十分匮乏。
张引墨曾长时间在一本青少年杂志工作,曾主持类似“知心姐姐”这样的栏目。她发现青少年在面对自己产生的需求和自我的变化时,常常无法做到成熟和积极地应对,而且有些人在事情过去很长时间后依然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
《藏在书包里的玫瑰》中有一位被访者蔓菱(化名),她的父亲在发现蔓菱恋爱时,首先选择的是用暴力的方式解决,这一方式引发了蔓菱的进一步逆反;受访者李憬(化名)因初中与女网友的一次性关系而生活秩序混乱,辍学和不稳定的交往关系开始充斥他的生活;而对于另一位受访者海砾(化名)而言,性关系的发生是对于处女身份毁灭的纠结,是“将自己放在祭台上”,由此带来的是过于沉重和充满愧疚感的交往关系。
“最令人担忧的是,成年人对孩子的态度、一言一行一举,尤其在性的部分,制造了一个不能让孩子说真话的现实。而孩子们的真实世界,和他/她告诉你的世界,是两回事,”张引墨说,“在面临青春期恋爱的困惑时,被访者无一选择与父母分享,而更多地选择了独自面对。家长和老师对于青少年性教育的有意回避和少年儿童在面对性困惑时的失语,常常引发了青少年草率了结的性冲动,以及在此后长久不散的担忧与自我否定,部分被访者甚至因性羞耻留下了长久不散的心理阴影,甚至人生选择的偏误。”
访谈 澎湃新闻:
张引墨:确实有不少孩子发生性行为时间是比较早的,但书中案例是具体到个人的,不能概括说大群体是怎么样的,每个个体情况不一样,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
诧异的部分也有,因为“性”在一定的程度上非常的私密,当我们直接触及到这个问题时,会发现它被很多的东西包裹,所以要谈性问题的时候,可能我们要涉及到教育、社会学、心理学、两性关系认知、自我认知、成长环境以及父母本身关系的示范性等等因素。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挣扎,还有一个诧异是,没有想到这个事情会对他们带来这么大的冲击。冲击的原因在于“性”本身是处在一个非常复杂的一个状况里面,所以孩子们会从各个方面受到冲击。比方说首先是自我认知,女孩一般会贬低自己,就像书中我采访过的一个女孩就说出“已经失去了第一次,那么其实做鸡也是无所谓”这样的话。这样的认知就是出现了偏差。
澎湃新闻:是什么契机促使你开始关注青少年性教育问题?
张引墨:十多年前,我在《中外少年》杂志工作,主持了一个名叫“温柔地球梦”的栏目,那时候就有很多孩子给杂志社写信,来信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大多数是倾诉他们的情感,有的孩子还会找到杂志社,我就陪他们在附近的河堤边走一走。从那时候我就知道青少年的情感在他们生命中是一个特别重要,却又无法和他人诉说的部分。
后来我自己结婚生子,做产检时就看到还是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出入产科。生完孩子后,我和教育专家孙云晓谈到这个问题,引起他的重视,认为我们应该研究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计划采访。当时《中外少年》在北京建了一个小记者站,一个女孩告诉了我她最好的朋友前段时间刚做完流产手术,并且由于正好遇到体育800米达标测试,恢复愈合很差。很多年后我也采访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告诉我,由于当时恢复不好,身体从那之后就变得很不好。现在想起当年,无论怎样的情感,都不值得付出身体变差的代价。后来和许多年轻孩子交流更深入,他们告诉了我他们真实的初/高中生活。
澎湃新闻:父母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孩子的生活对不对?
张引墨:是这样的,孩子们的真实世界,和他告诉你的世界,是两回事。你们知道的,只是他们想让你们知道的部分。很多时候,孩子是没有勇气把真实的那一面展示给父母看的。这点上我们成年人要反省,成年人对孩子的态度、一言一行一举,尤其在性的部分,制造了一个不能让孩子说真话的现实。我的读者中,还有父母和孩子分别买了我的书,却不让对方知道的情况,有点黑色幽默,父母读者和我说,他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交流,等孩子懂事一点了又有些羞于开口。
澎湃新闻:父母应该在什么时期对孩子进行性教育?
张引墨:小孩对性其实是很坦荡的,应该在孩子对身体器官还没有那种所谓的羞耻心之前,父母就应该有所指导,等孩子大一些了再交流反而会尴尬。每个年龄段都有这个年龄段该掌握的知识,比如在幼儿园的时候,起码孩子应该知道身体器官的名称。很多父母担心孩子知道后会怎么样,其实孩子根本不会怎么样,反而有诸多好处,比如他/她某个部位不舒服时,可以向医生、向父母讲清楚;孩子明确知道自己哪些部位是不能被别人触碰的,如果遭到了性侵犯或性骚扰,孩子都能明确表述出来,孩子对身体的懵懂恰恰给了坏人可乘之机。越是没有这方面的教育,孩子受到侵害的危险度越高。
每一个年龄阶段都要有这个年龄阶段该完成的知识点,没有完成就进入到下一个年龄继续补,然后在这些基础上叠加,包括青春期的经历,包括探讨爱情、男女两性的认知、亲密关系等等,这些都要放进去了。所以你看哪一个时候都不能闲着,哪一个空隙都不能放过,这是一个严密衔接在一起成长的过程。
澎湃新闻:父母如何面对在性教育时自己的羞耻感?
张引墨:我们的性教育是很糟糕的,现在大多数父母都无法自然地说出性器官的各个称呼,有羞耻感。澳大利亚的一位性教育专家教了一个方法,就是妈妈们在拖地板时,每拖一次,就念一声“阴茎”,每天30次,一个月下来就脱敏了。其实对于一个二三岁小孩,这个词和“眼睛”有什么差别呢?
澎湃新闻:性教育缺失会造成哪些影响?
张引墨:有的父母在孩子对自己的性器官感到好奇时,还会责骂孩子,这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他们也不知道孩子们为了逃避这种恶劣影响将来要付出多少努力。尤其是女孩,当遇到性侵犯或骚扰时,还会有一种羞耻感,罪恶感。这就是双重压迫,一方面自己受到了伤害,另一方面自身没有力量去对抗负面能量,所以许多受到伤害的女性,常常会自责,是不是自己不够检点才招惹到了坏人,这种自责和自我否定有密切关系。
在书出版后,我还收到了无数的电子邮件和信件,一些读者回忆,小时候会有被邻居、亲近的长辈叫去房间单独相处,被动手动脚之类的场景。这个比例不小。
澎湃新闻:在《藏在书包里的玫瑰》中,有一些女孩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是因为不愿意男友失望,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下发生的。健康的性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标准?
张引墨:美国的性教育专家黛布拉·哈夫纳在美国性信息和性教育委员会任职时,曾经参与制定过一个有道德的性关系标准。注意,哈夫纳用了“道德”这个词,他们认为一个有道德的性关系应该具备五个特征:1、在双方愿意的基础上;2、非剥削性质的;3、诚实的;4、双方都能获得快感的;5、采取了预防性疾病和避孕措施的。
回到你上面说的这个半推半就的情况,男女朋友关系中,是有自愿的部分,但是“自愿”不代表“心甘情愿”。在性教育缺失的情况下,很多孩子没有想清楚,自己是否讨好对方而进行性行为?能不能承担后果?双方准备好了避孕措施没有?
澎湃新闻:男孩和女孩所遭受以及面对的压力是否有所不同?
张引墨:首先我们要认识到,现在也有很多男孩遭到性侵犯,并不是说家里是男孩就不怕。其次是男孩一样有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精神层面的冲击。我有一个采访对象,他女朋友怀孕了要做流产手术,他没有钱,只能向全班男生借,才把这笔费用凑齐了,他的压力也大得不得了。
我还采访过一个男孩,他在有了性行为后,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动作不够优美、是不是会对身体有损害,在和我沟通时还强调当时都没有换一个好看的床单等等。我们聊完后,他才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千斤巨石。还有男孩说,他发生了关系后,常常觉得非常疲倦,老担心自己身体是不是不好了。所以男孩如果没有得到正常的性教育,同样会有很多心理障碍。
澎湃新闻:最后想与读者们说些什么?
张引墨:“性”的威力在于,你想它有多光明,它就可以多光明,你想它有多黑暗就可以多黑暗。你可以享受到极限的乐趣,也可以被打入无尽的黑暗当中。但并不是性本身有这么可怕,而是人赋予“性”的那个东西,才使它变得这么可怕。
“性”本身是一个美好、健康的事情,但我们的性教育赶不上孩子的成长。教育的目的不是控制,而是让大家科学地了解相关的知识。如果你的目的是扼杀与禁止,那么这个初心就错了。很多人觉得我让“性”不发生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但问题是,“什么都不发生”是一个幻觉。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就要去面对真实的事情、真实的挑战,去帮助孩子真实地成长。
如果你是家长或老师,希望你能了解青春期孩子对性与爱的真实想法。没有受过性教育的孩子反而是不安全的,面对孩子的过早越界,不应只是指责,尊重帮助与信任是给孩子们的最好礼物。
如果你是青少年,希望你能了解准确而全面的性知识。在性的问题上,不必迁就任何人,不能被任何人催促和强迫。生活应该更广阔一些,不只是爱情和性,爱情固然很美,但也需要能力去承担,否则玫瑰也会露出锋利的刺,扎向你自己。我的邮箱是zhangyingmo@vip.sina.com,如果你有困惑和问题,欢迎与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