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在描述方腊行刑后有诗为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果报观念,可以说是前近代中国民众的普遍认识。而一部小说,在决定人物命运上,往往体现着创作意图。读罢《水浒传》,掩卷深思,发现众多角色不得善终,但若干好汉却享天年。死生事大,其中的择别与取舍也许隐含着作者的理想寄寓与价值判断。《水浒传》虽由施耐庵定稿,却是宋元之际众多说话人与书会才人参与的集体创作。他们附丽在善终好汉身上的理想与价值,折射出普通民众的思想观念,构成另类思想史的素材与底色(尽管说到底,有的仍是统治阶级的思想)。
在百回本《水浒传》里,直到征方腊前,梁山好汉仍全伙在世,其后与方腊对垒时却接二连三地损兵折将。及至平了方腊,从杭州准备班师时,除此前回蓟州的公孙胜与留用京师的五人,还有三十六位好汉。在这四十二名中,宋江喝了御赐药酒,自知不久人世,唯恐李逵再反,将其骗来同饮,一起鸩死;吴用、花荣寻梦蓼儿洼,在宋江墓前双双自缢;卢俊义饮下钦赐毒酒,水银坠入肾脏,酒醉站脚不稳,淹死在淮河。这类俱非善终的下场,不仅宣告了“替天行道”梁山梦的幻灭,而且反映了小民百姓对污浊朝政的彻底绝望,同时传达了统治阶级主流思想,即绝不容许造反领袖与骨干有好下场。
班师前夕,鲁智深在六和寺听到钱塘潮信,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偈语,坐化圆寂。武松也随即出家寺中,他在睦州决战时断了左臂,尽管已成废人,小说却说他“至八十善终”。作为一种善终的类型,小说表彰于武松与鲁智深的,无疑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止杀向善观念。成为对照,刚要启程,杨雄发背疮,时迁生搅肠痧,相继而死。林冲也患风病瘫,不能痊愈,留寺由武松照看,“半载而亡”,都不宜入善终之列。
刚离杭州,燕青就劝旧主卢俊义“纳还原受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卢俊义自以为没有半点异心,执迷于衣锦还乡与封妻荫子,对昔日小厮“只恐主人此去无结果”的忠告置诸脑后。燕青不告而别,遗书宋江说:“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国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他未雨绸缪,早有李师师代为讨得的赦书,终于遂其所愿,“洒脱风尘过此生”。燕青之得善终,小说称赞他“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也寄托了普通民众对洞达知性的向往追求。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的玉麒麟卢俊义,他是不得善终的,题词说他“积粟千斛皆盗粮,积钱万贯无私囊”,口气颇为嘲讽
到苏州城外,李俊佯装中风,请求留下童威、童猛照看,表示一俟痊愈即赴朝觐。获准以后,他与二童赶往榆柳庄。在征方腊途中,李俊路过此地,与当地费保等四人太湖小结义,烛见到“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的前景,约定“趁此气数未尽之时,寻个了身达命之处”。这次会合,他们不负旧约,造船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这一笔“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的交代,转化为明清之际《水浒后传》的引子,但陈忱的续作把未死的好汉全拉进来,虽别有寄兴,却自作主张。《水浒传》只说李俊他们“自取其乐,另霸海滨”,这一善终类型,不仅是普通百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生存智慧的具体表现,而且与《诗经·硕鼠》“逝将去汝,适彼乐土,适彼乐土,爰得我所”,与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理念一脉相承,你也不妨说他们在追求虚无缥缈的理想国或乌托邦。《水浒传》以诗句点赞他们:“知几君子事,明哲迈夷伦。重结义中义,更全身外身。”在小说作者看来,李俊与燕青在行事方式上虽有不同,但都属于“知几明哲”的典型。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的混江龙李俊,他是善终的梁山好汉,题词说他“居海滨,有民人”,颇有赞许之意
据百回本《水浒传》,征辽回京后,公孙胜请宋公明兑现前诺,放他归山,从师学道,侍养老母,宋江只得让他回蓟州跟罗真人学道去了。小说结末交代,神机军师朱武与混世魔王樊瑞后来同为全真先生,云游江湖,也去投奔公孙胜出家,三人都“以终天年”。这一善终类型旨在弘扬道教,即小说作者借罗真人之口说的“俗缘日短,道行日长”,“远绝尘俗,正当其理”。与公孙胜类似的还有戴宗,他夜梦道教神崔府君的勾唤,发了善心,交出官诰,赴泰安州岳庙,陪堂出家,虔诚礼敬。数月之后,与道伴作别,“大笑而终”。公孙胜、戴宗为代表的以道化人式的善终,与鲁智深、武松那样立地成佛式的善终,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也可以掂量出佛道两教在民间的分量。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的入云龙公孙胜,题词说他“出入绿林,一清道人”,他之善终折射出民间崇道的心态
小说结尾也交代了征方腊前留京五人的结局:神医安道全在太医院继续做他的御用医官;紫髯伯皇甫端擅长相马,做了御马监大使;玉臂匠金大坚工于治印,在内府御宝监任职;圣手书生萧让在蔡京府中做门馆先生;铁叫子乐和在驸马王都尉府中做清客,“尽老清闲,终身快乐”。这五人之俱得善终,都有赖于怀揣一技之长。与他们相似的还有震天雷凌振,他作为炮手出色非凡,仍受火药局御营任用。民谚向来有所谓“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一招鲜,吃遍天”,只要有独门技艺,到哪儿都吃香,归宿也不会差。这一善终类型凸显的正是一般民众对专业人才的由衷推重。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的圣手书生萧让,题词说他“用兵如神,笔舌杀人”,他之善终或因有一技之长
《水浒传》末回说,小遮拦穆春回到揭阳镇乡中,“复为良民”。这就构成了善终好汉中的顺从良民类型,为数也最多。铁扇子宋清虽受了官爵,却只在乡中务农,奉祀宗亲香火,经营宋家庄院,将多余钱财,散惠给下民。原来出身贵族的柴进也归入这种类型。他怕有人纠缠自己做过方腊的驸马,“自识时务”,纳还官诰,求闲为农,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话,“无疾而终”。扑天雕李应受他启悟,也缴了官诰,返回故乡独龙冈村过活,与杜兴一起成为富豪,“俱得善终”。阮小七穿方腊皇袍事发,褫夺官诰,复为庶民,他却内心自喜,重返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寿至六十而亡”,也算得上善终。一枝花蔡庆仍归北京大名府,未操押狱的老行当,而是“为民”。神算子蒋敬思念故乡,回潭州“为民”,却不知是否靠摆弄算子精于计算糊口谋生。独角龙邹润也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也是一般平民。综观这类善终的好汉,实际身份大有差异,宋清、柴进、李应与杜兴应属于富民阶层,相比之下,穆春、蔡庆、蒋敬与邹润的财力地位似乎略逊,但仍明显优越于渔民身份的阮小七。小说传达的主流理念十分明确:不管哪个阶层,只有做朝廷的顺民与良民,才有好果子吃。反过来说,朝廷如能给人一个过安生日子的天下,别说乡绅富民,即便阮小七那样的贫穷小民,也决不会揭竿而起的。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的活阎罗阮小七,题词说他“防危于未然,见事于幾先”,对他的善终充满赞美
报效朝廷是梁山好汉善终的另一类型。美髯公朱仝先在保定府管军,后来大破金军,做到太平军节度使。镇三山黄信仍做他的青州兵马都监。病尉迟孙立带着妻小与兄弟孙新、顾大嫂夫妇,也回登州依旧做兵马提辖。铁面孔目裴宣与锦豹子杨林“受职求闲”,仍归饮马川。所谓“求闲”,即只受虚衔,却不赴任,宋代官制里确有这样的特许。如果说这种“受职求闲”还算善终特例,那关胜与呼延灼却另当别论了。还朝以后,关胜在大名府任兵马总管,甚得军心,但小说写他操练回来,醉酒落马,得病身亡,仍没让他善终。至于呼延灼以御营指挥使领军抗金,虽大破金兀朮,最后却阵亡淮西,虽死于抗金大业,也难算善终。这两位赚上梁山的朝廷命将,虽受了招安,再归顺朝廷,之所以仍不得善终,书会才人与说书人也许隐然在其中贯彻了忠君报国的价值观。其原因或是他俩身份远较前几位下层武人为高,而覆案朱仝、黄信、孙立与裴宣等上梁山的经历也多有被逼与裹挟的因素,于是,在君臣纲常层面上,对关胜与呼延灼的道德审判也就来得更严峻,更苛刻。这与宋代新儒学砥砺忠义名节之风深入民间,深刻感染到这些俗文化的创作者也许是不无关系的。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说“双鞭呼延灼”乃“将门之子,执鞭令史”,小说交代他归顺后阵亡于抗金前线,既含表彰却未得善终的安排,也表明了一种道德评判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的美髯公朱仝,他算是报效朝廷而得善终的,题词宽容地说他“许身是孝子,黥面不为耻”
总之,《水浒传》里得以善终的好汉,大略可分知几明哲型、佛道化人型、专业人才型、顺从良民型与效力朝廷型。前三种类型较多包蕴了下层民众的思想观念,后两种类型则更多掺杂进了统治阶级的主导思想。质诸高明,以为然否?
(本文摘自虞云国著《水浒寻宋》,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