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拂菻”在中国:从西安隋墓出土驼囊外来造型艺术说起

汉文史料将继承希腊罗马文化的拜占庭帝国称为“拂菻”,长期以来由于“拂菻”造型艺术的文物传入数量稀少、年代久远而彰显不明,学术界对此涉足很少,甚至断然否认其传入中国。2015年至2017年,笔者连续数次到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和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考察新出土文物,承蒙张全民和田有前两位先生的详细介绍,将新出的隋墓骆驼俑从库房中展示出来,驼囊上有失传已久的“醉拂菻”艺术图像,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形象栩栩如生。虽然出土“拂菻”的图像姗姗来迟,但它提供了希腊罗马—拜占庭艺术传入中国的确凿证据。

一 西安隋墓出土“醉拂菻”驼囊俑的特征

近年西安考古发掘的三件“醉拂菻”驼囊,都出土于隋墓之中,时间为开皇、大业年间,墓葬中还有其他众多的陪葬陶俑,融汇了北齐与北周两种地域艺术风格,但是其中出土的隋代骆驼俑悬挂驼囊上出现有“醉拂菻”艺术造型图案,着实令人惊讶欣喜又心驰神往。据现场考古发掘者介绍,长安茅坡骆驼陶俑出土时已经破损,但身上背负的驼囊造型依然完好;长安郭杜骆驼俑虽然残破,但拼接后仍能清晰看出基本模样。

图1 载物骆驼俑, 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

图2 驼囊(线图), 西安隋张綝墓出土

图3 载物骆 驼俑A 面,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图4 载物骆 驼俑B 面,美国 大都会博物馆藏

图5 载物骆 驼俑驼囊上的酒神图像

陶制驼囊分左右两面,长圆弧形,按工匠最初的设计应是分两边搭在驼背上的,犹如真实的驼队驼囊,有几个鲜明的特征:

一是酒神。在驼囊艺术造型中,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 位于画面正中央,他深目高鼻,脸庞浓须布满,赤裸全身,唯腰间扎动物皮做遮盖布,露出肥硕的肚子;地面有酒器“来通”以及顶部有常春藤上成串的茎叶, 这种组合是典型的酒神形象。作为希腊的财富之神,狄俄尼索斯总是在丰收之时给人们带来欢乐。印度北方的贵霜王国曾经有大量的财富之神形象,其特征就是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有时酒神参加庆祝的形象是手拿一只酒杯坐着或斜躺在卧椅上。

二是随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随从也是他的信徒,包括萨梯尔(Satyr), 以象征罗马男性地位的托加袍(toga)包裹全身。另一个是女子迈那得斯(Maenads), 她身穿束腰的无袖短袍斯托拉(stola),是罗马妇女不加披风的装束。这两个随从中,男子有时是长有动物耳朵、犄角、尾巴和山羊(或马)蹄子的带胡须生物,半人半兽类似潘神(Pan)形象。女子则是一个不停活动在仪式上陷入狂热兴奋的人。现出土的驼囊上生动刻画了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搀扶醉醺醺的狄俄尼索斯的形象,酒神已经步态跌撞,头垂手落,符合希腊—罗马酒神传统的艺术形象。

图 6 马赛克画上的酒神,庞培遗址出土

图 7 马赛克画上 的酒神,罗马博物馆藏

图 8 法国艺术家雕刻的酒神

三是安法拉罐、“来通”角杯,这两件器物都是希腊的生活用品,其造型与地中海沿岸发现的陶器、酒器一致。安法拉罐用来装酒或芳香油,显然不是来自东方的容器。来通角杯远不局限于饮用,而是在酒宴上具有重要的仪式和象征作用,尤其是在希腊社交场合里,酒器的使用已经融入到风俗和仪礼程式之中,描绘神话场景时酒器等陶制容器图像起着重要的辅助作用,所以在酒神图像里必然出现。

四是拱形门廊柱子。根据维特鲁威《建筑十书》介绍,古罗马传承古希腊建筑艺术,有三种柱式风格。源于公元前7 世纪的多利亚式,源于公元前6 世纪后期的爱奥尼克柱式,源于公元前5 世纪后期的科林斯式。

图 9 犍陀罗造像底座上的酒神图 像,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爱奥尼克柱通常竖在一个基座上, 将柱身和建筑的柱列脚座或平台分开。柱头由一对标志性的涡形装饰置于模塑柱帽上从内绽放出。其作为一种窈窕均衡的具有女性姿态的柱子,广泛出现在古希腊的建筑中,如雅典卫城的胜利女神神庙和伊瑞克提翁神庙。这种爱奥尼克柱式的风格对其他领域的设计具有启发性。有种说法认为, “大宛”国名就是印度人受希腊影响而来,源于希腊城邦“爱奥尼亚”(Ionian)。

科林斯式柱的比例比爱奥尼克柱更为纤细,柱头是忍冬草形象(或说用毛莨叶作装饰,形似盛满花草的花篮)。它的装饰性更强,雅典的宙斯神庙采用的是科林斯式柱。罗马帝国初期,科林斯式成为最流行的风格。

骆驼俑陶囊场景上的拱廊柱子未用希腊三角门楣,而是在罗马式拱券门加上华丽雕刻,呈科林斯式倒置的铃状,用四叶花形装饰。它是复合型柱式,将多个鼓形石块垒叠在一起,改变了以前单块巨石的简单状态。柱顶楣梁上拱形券构将连续檐壁延伸出去,构成了穹形拱顶华丽的装饰。酒神站立不稳的身体后面衬托出建筑视觉的关联,带莨苕叶饰和卷草纹的科林斯式柱成为大自然造物最完美的表现,将建筑比例和内在的秩序与人体相匹配,是古典主义理想的展现。

图10 公元前1世纪葡萄节日酒神场景,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五是常春藤装饰。在最崇拜酒神的希腊阿卡奈(Acharnai)地区喜欢用常春藤装饰庆典场所,营造茂密叶茎下的柔和样式。但是其他地区更多的是用葡萄表示丰收的果实。醉翁之意不在饮酒而在葡萄节赏乐的欢愉,愉悦地融入歌舞狂欢之中,将酒醉后的气氛推到了极致,仿佛画面中也弥漫着酒香。

图11 酒神 驼囊残件,欧洲私人收藏品

驼囊呈现的场景由点到面看,整幅画面神韵独出,技法娴熟,酒神狄俄尼索斯一副舒缓放松、玉山自倒的模样,不是微醺而是酩酊大醉, 已经无法直立身子。但他并非形单影只,而是在两旁人的簇拥下,扶肩搭背,似乎刚从狂欢中退出来,侧旁的男子随从还手提鸭嘴胡瓶。特殊的是,酒神头部背后有圆形头光。头顶背后有光环,这是酒神与太阳神的混合特征,中亚这类形象极为常见,某些特征一直传到了中国。太阳神苏利耶(Surya)驾着四匹马拉的车,常位于太阳光环的中央,其借助了许多伊朗神的特征,而祆神密特拉本身则从阿波罗神那里继承了某些特点。在多民族混居地区经常出现不同宗教的互相影响。

图12 陶俑驼囊,西安隋张綝墓出土

图 13 驼囊侧上方武士图像,西安隋张綝墓出土

图 14 载物骆驼俑上的驼囊,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

纵观驼囊左右两侧的布局,刻痕有起有伏,节奏有张有弛,人物神态刻画栩栩如生,彰显了浮雕的生命力。最后要关注的是,驼囊侧面顶部有头颅高昂的武士, 头戴盔帽,身穿外套形的铠甲,紧腰束带,衣襟外展长达膝盖。武士单手支撑在前伸大腿上,另一手似持长矛或长剑,一副远望沉思“新样”。这种人物造型是否希腊罗马神话中男战神阿瑞斯(Ares),或是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lues),其场景是否反映的是少年武士成丁礼仪式,都需要进一步解读。

图15 骆驼俑顶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图16 骆驼俑顶部,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

二 酒神狄俄尼索斯艺术造型的流传

狄俄尼索斯是酒神和狂欢之神,他是宙斯与底比斯凡人塞墨勒(Semele)生下的儿子,即希腊神话中唯一一个母亲为凡人的神。他是在漫游过程中发明了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的神,他经常乘着由狮子、老虎或豹子拉的双轮车,在大批半人半羊神和一群酒神狂女(Maenads)伴随下周游世界,推广酒神崇拜。

关于他的起源一直不清楚,或许是原始人类对自然的最早崇拜,还有人对他是否希腊本土的神有争议。有人认为他的起源与印度有关,也有人认为他的起源与古埃及的奥西里斯神有关。

狄俄尼索斯最初并不是奥林匹斯的主要神,因为重生的神话,在希腊后期历史中酒神开始被人们重视起来。酒神在罗马又称巴克斯(Bacchus),是植物神、葡萄种植业和酿酒的保护神。传说,狄俄尼索斯懂得所有自然的秘密以及酒的历史, 乘坐着由野兽驾驶的四轮马车到处游荡。他走到哪儿,乐声、歌声、狂饮就跟到哪里。酒神祭祀是最神秘的祭祀,人们打破一切禁忌,狂饮烂醉,放纵欲望。但是酒神生性乐观、积极向上,象征促进万物生长与自然界的新生。

古希腊人在葡萄收获季节祭祷狄俄尼索斯的仪式后来成为悲喜剧的起源,仪式最初只有妇女参加,男子禁止观看。最高潮时往往是无节制的纵欲欢呼,她们将代表酒神的山羊、蛇等动物撕碎作为圣餐,罗马帝国时期延续这一酒神颂歌活动,庞贝城遗址中发现有反映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马赛克壁画。罗马帝国后期,皇帝和基督教会都下令禁止旧宗教仪式,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首当其冲,成为被查禁的重点对象,因为酗酒已成为帝国衰败的原因之一,但是葡萄收获时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狂欢活动已经浸淫民间,深入人心,各地祭祀酒神的仪式秘密流行,屡禁不止。

现存最早最全面的狄俄尼索斯酒神资料出自希腊著名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约前480—约前406)的《酒神的伴侣》(又译为《女酒神的信徒》或《酒神颂》)。古代流传下来描绘与塑造狄俄索尼斯的艺术作品很多,其形象塑造各式各样,垂肩卷发、头部饰带、头戴花环、手持神杖或手拿酒具。如果说艺术品是文化的表现形式,那么图像在交流中的作用远远超过了文字,起源于地中海地区的酒神超越疆界进入欧亚大陆多元文化的汇集之地,喻示着歌乐狂饮、发泄情绪的酒神精神,成为各地民众挣脱束缚、获得新生的快意喜好。

狄俄尼索斯的形象在西方古典艺术中很受欢迎,在古希腊罗马的壁画、雕塑和各类器物中比比皆是,主要有三种类型:最早是留着长胡须的男子形象,后来又变成漂亮文弱的青年形象和童婴形象。他的主要标志是酒器、常春藤花环、葡萄藤、酒神杖(Thyrsos,两头装饰有常春藤叶子,象征男性生殖器),陪伴他的不仅有狮子、老虎、豹子等猛兽,还有象征多产的金牛、公羊等。狮子或豹子经常成为他的坐骑或为他拉车,此类题材艺术品的数量和种类都非常丰富。

拜占庭帝国境内也流行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出现在艺术品中的狄俄尼索斯常常都是东倒西歪醉醺醺的形象,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的是酒罐或是酒杯,这是“醉拂菻”的最基本特征。有的图案上狄俄尼索斯手持神杖与狮子或豹子在一起,被人们混同为外邦进贡狮子的拂菻图,并没有一点醉醺醺的样子,这可能是人们不清楚两者的区别,虽然都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但醉与不醉,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彩绘陶驼俑,品相完整,色泽鲜艳,也以驼囊上酒神狄俄尼索斯形象享誉海外。但其英文说明介绍说:“这种大夏人的陶塑骆驼模型可能是中国制作的古墓随葬陶俑的一个罕见例子。驼囊上中心人物的身份是不确定的,他可能代表的是印度的俱毗罗—夜叉之王,描绘他在饮酒的场景,旁边的女人在侍奉他。然而,在对俱毗罗的描述中,满脸大胡子和没有头盔的形象是不寻常的。另一种对场景的解释是,这三个人物的灵感来自于《基督落架图》,这是早期基督教肖像学中一个重要主题,可能是沿着丝绸之路传播的。”这个说明显然是值得商榷的,尽管其“希腊化”辐射延伸到大夏和印度,但实际上这个驼囊酒神图像很有可能来自粟特人或景教教会的传播,不必旁枝繁叶绕到南亚。据记载,568 年出使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的突厥外交使节摩尼亚诃(Maniakh)就是擅长语言的粟特人。至于基督从受刑的十字架解脱下来更是望图生义。

隋墓出土的驼囊“醉拂菻”图像,不仅证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品也源自中国隋代,而且也证明希腊酒神狄俄索尼斯的艺术造型流传是有脉络的,从罗马帝国衰落到拜占庭其创造的神话题材一直是不朽传奇。令人惊喜的是,大都会收藏的骆驼俑与长安隋张綝墓、茅坡墓出土骆驼俑,在造型上完全一样,驼囊直接搭在驼背上,并有毡帐支撑排架。驼背顶上侧翼都有武士形象,均位于方形毡毯铺开的四隅,帐篷顶部雕刻出圆窟窗。只不过长安出土的红陶胎质无彩绘,略显粗糙。至于欧洲收藏者展示的驼囊酒神图像,虽无完整骆驼俑,但图像清晰与大都会收藏品基本相似。

三 狄俄尼索斯酒神文化在中国留下的遗痕

公元前4 世纪亚历山大大帝进攻东方,到达中亚和北印度,势力影响非常深远。他不仅在征服途中建立了许多希腊移民文化的城市,而且把希腊文化带入了中亚和巴克特里亚地区。在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都发现有希腊城市文化遗址和遗物。

据说,亚历山大本人很喜爱和崇拜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到达狄俄尼索斯崇拜起源的圣城印度奈萨后举行了盛大的狂欢活动。亚历山大死后,其部将建立的塞琉古王国仍是一个希腊化国家,中国称之为条支。它占据着伊朗东部高原地区,公元前3世纪建立了巴克特里亚王国,公元前2世纪它被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大夏征服,结束了希腊化国家的统治,但是希腊化的文化仍被大夏继承,此后中亚和印度北部地区的统治,虽经几次易手,可是希腊文化的影响却一直存在,并留下了许多古典遗产的艺术品。

图17   235年罗马石棺上精雕的酒神和他的追随者,法国卢浮宫藏

希腊文化中重要的酒神崇拜在这一地区继续流行,在犍陀罗地区的文化遗址中就出土过狄俄尼索斯酒神塑像,酒神节的音乐和歌舞都融入本地区的文化之中。据生活在1 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阿里安记载,当亚历山大抵达巴克特里亚和粟特时, 当地已生活着能够用希腊语和他交谈的居民,而且那里存在着崇拜狄俄尼索斯的习俗。

阿富汗蒂拉丘地即“黄金之丘”墓地在1978 年被考古学家发掘后,1 世纪初期大量的黄金制品面世,其中希腊—大夏背景的华丽金腰带非常引人注目,腰带徽章圆形上面的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手举酒杯骑着花斑豹。酒神狄俄尼索斯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与崇拜,因为他象征着欢乐和重生,似乎只要是受希腊文化影响的“希腊化”(Hellenism)地方都有他的影子。

图18 犍陀罗造像底座上的酒神宴饮图像, 约3世纪,巴基斯坦出土

美国学者曾探讨酒神狄俄索尼斯传统和部分东方希腊化世界戏剧的关系,在佛教文化和犍陀罗文化的影响下,1至3世纪时期的贵霜王朝在阿富汗东部和巴基斯坦北部都有狄俄尼索斯崇拜的现象,尤其是酒神祭拜仪式被引入了犍陀罗佛教世界。希腊神话故事还在贵霜一些城市流传。和田约特干遗址出土过1 世纪希腊罗马风格的红陶神话人物面像与来通。

巴黎吉美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的6世纪末期的中国石棺床,提供了来自中亚移民宗教多样性的例证,黎北岚认为石板主题来自两股不同影响的潮流,一股来自希腊世界,一股来自印度地区。因为第6块石板上表现一个醉酒的人卧倒在石床上,拿着兽头来通酒杯,以及狂舞的场面,她指出这里出现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主题。但实际上这是粟特贵族模仿西方“倚榻饮酒”的惯有模式,没有葡萄串装饰相呼应,不是希腊酒神的艺术表现。

客观地说,由于史料缺乏,有关中国与“拂菻”(拜占庭)的交流并没有深入的研究,所以传来的艺术品经常被人们误判。酒神狄俄尼索斯从三国时期进入中国后就被人们始终错误认识,将胡人骑狮与“醉拂菻”混为一谈。沈从文先生在《狮子艺术图录》中命名的“醉拂菻弄狮子”,将西晋以后出现的“胡人骑狮”水注或灯台以及“胡人与狮子”共处形象,统称为“醉拂菻”,恐怕有误。由于当时出土实物少,“醉拂菻”究为何物,难以确定。

中国出土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银盘最明确的就是甘肃靖远县的鎏金银盘,出土地点正位于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支点。1988 年银盘出土后,由于坐在狮(豹)背上持杖青年男神像模糊不清,研究者众说纷纭。初世宾先生研究认为是4—5世纪拜占庭前期制造的,盘心神像是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Apollo)或酒神巴卡斯。日本学者石渡美江认为应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她根据大夏铭文释读认为这是2—3世纪罗马时期北非或西亚制造,传到巴克特里亚,4—5 世纪又从大夏进入中国甘肃。林梅村进一步确认其神像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笔者认为,持神杖倚靠在花豹或狮子身上的年轻男神,虽是狄俄尼索斯酒神形象,但还不是“醉拂菻”,即不是葡萄节欢庆饮酒后醉醺醺的形象。有人认为这是“醉拂菻弄狮子”的形象,恐看不出醉的状态。银盘上的酒神形象虽然还是古希腊的艺术风格,但随着生产地的变化而有不同的神态。

拂菻风曾一度在隋唐长安盛行,画家们记载的“拂菻图”到了宋代已是照猫画虎,宋代邓椿《画继》卷八载,成都双流张家藏有一幅宋人曹道川临摹三国时吴国曹弗兴《醉拂菻图》。可惜早已佚失。

《铁围山丛谈》卷六、《愧郯录》卷一二“文武服带之制”记载宋太宗时,“中兴之十三祀,有来自海外,忽出紫云楼带,止以四銙视吾,敌骑再入,适纷纭,所追还弗及者,其金紫磨也,光艳溢目,异常金,又其文作醉拂菻林状,拂菻林人皆笑起,长不及寸,眉目宛若生动,虽吴道子画所弗及”。宋代“醉拂菻”金腰带有可能是拜占庭帝国晚期从海路传来的舶来品。

元代画家任仁发临摹宋代李公麟《五王醉归图》,很有可能模仿了“醉拂菻图”,画中描绘了开元初唐宫春宴归来的五王中,临淄王李隆基伏马酒醉的形象, 两边有宫奴做侍奉搀扶状,“大醉不醒危欲堕,双拥官奴却鞍座”,其创作思维与醉拂菻形式相同。

隋唐时期中国与拂菻(拜占庭)的关系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问题,可惜因资料稀见又似是而非,出土文物中被确定为受希腊罗马影响下的拜占庭物品也不多,除了数件玻璃器、金银器、石刻画有拜占庭的“拂菻风”外,其他能坐实确定的不多。几座隋墓“醉拂菻”驼囊神话艺术图像的连续出土,带给我们一系列思考:为什么汉人墓葬明器中有希腊酒神的驼囊俑?为什么酒神画面上有穹顶拱形门柱?为什么酒神头顶上灵光环是蒲扇式?为什么扶他的男随从手持鸭嘴壶、女信徒身披飘带?中国工匠制作的酒神模本究竟来自于中亚粟特还是拜占庭帝国?酒神流传究竟属于庙堂艺术还是世俗艺术?如此等等,图像的幽微细节,传播的路径演变,足以让我们可以较长时间进行比较研究。

隋代虽然是三十多年的短暂王朝,但它扭转了北朝以来遭受突厥威胁的局面, 降伏四夷,拓疆扩土,采取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迅速崛起成为亚洲一个大国。隋文帝、炀帝二主被突厥人尊称为“圣人可汗”,他们继承了北朝胡汉体制, 与此同时,鲜卑关陇贵族在胡风汉韵的交会下,继续吸纳着外来的文化因素。丝绸之路的贸易也承载着文化的流传,而物质文化传播的同时也往往有宗教观念、神话故事等紧密相随,贸易交往和精神思想共同构成一个时期文化交流的整体图景。安伽墓、史君墓、康业墓、虞弘墓、安备墓、李诞墓等一系列北朝隋代墓葬出土的文物就是最好的证明。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墓出土的银壶上雕刻有希腊神话“帕里斯审判与海伦回归”,更成为希腊罗马—拜占庭艺术在中国传播的证据。

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和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发掘出土的“醉拂菻”骆驼俑,以及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同类完整的陶俑来看,隋代陶俑造型艺术中流行着外来酒神的“形”,艺术工匠有着同类的母范模式或模本,不仅再次证明常用神话艺术表达的“希腊化”文化传入中土被接受的独特风采与审美轨迹,而且证明隋唐长安是中西交流“异域情调”的丝路传播地,为我们解疑释惑提供了极好的物证。

千年来沉寂的“醉拂菻”只留下令人想象的名称,不见其原本的真实图像。现在经考古发现,“醉拂菻”形象跨越千年庆幸再现,不能不说是人类文化的奇迹。这一发现有益于丝绸之路的深入研究,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神话经典的文明标志。

 (本文原标题为《“醉拂菻”:希腊酒神在中国——西安隋墓出土驼囊外来神话造型艺术研究》,全文收录于三联书店出版《胡汉中国与外来文明》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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