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先生
学界往往存在一种现象,那就是学者大多只会写严谨的学术论文,而对于轻松快活的文体似乎并不拿手。而要找出能够“双栖”的当今学者,顾农先生肯定是其中著名的一位。顾农先生是文革前的“老北大”,他是研究魏晋文学史的大家,然而先生志趣远非学术所能羁绊,其思想自由,文笔随意亦非学院派所能模拟。顾先生晚年的创作也出现了“井喷”现象,一年几十篇文章见诸期刊与报纸,令学界青壮年望尘莫及。他最近的小品文集《谈非常谈》(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初看题目,《谈非常谈》有点怪。这确实并非常人所理解的“常谈”,而是“用闲谈式的随笔,将可谈与不可谈之物之事一一呈现”(刘克定《总序》)。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之所以有这样的困惑,一则因为言难达意的表达困境,二则因为讨论对象“道”的混融,不可确指。顾先生几十年来“一直聚精会神,没有打盹”(《自序》),所以把生平读书行路的收获与感慨形诸笔端。这不仅是个人人生旅途的感慨,心路历程的见证;也是国家命运变迁的佐证,以及自己对人生与学术的思考。在这个意义上讲,《谈非常谈》既非旅行的散文所能概括,也非文史随笔所能涵盖。
该书分三辑:《掩卷深思》《文心深处》《且行且歌》,以及附录访谈一篇。文章保持顾先生一贯的风格,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而务求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悟,以及对生活与社会的真切感受。顾先生当初是学习鲁迅作品而成长的,而对于鲁迅的不足也多有自己的思考,并且言之有据,不失分寸。例如文中指出“《狂人日记》是主题先行”,“因为急于表达主题而显得过于紧张,倾向过于外露,艺术上缺乏余裕”。(《〈新青年〉上的鲁迅小说》)以《范爱农》的虚构成分讨论散文能否虚构,“这样写显然是虚构,是运用误会法构成冲突”,然而“差就差在虚构过头”。(《〈范爱农〉的虚构成分》)如果不是一个常年涵咏鲁迅与具有深厚文学理论修养的人,怎么能说得出来的断语?对鲁迅《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一诗主旨的理解,顾先生则不仅从细读诗歌文本本身,而且结合鲁迅的审美风观,认为鲁迅“一向欣赏健美的鹰隼”,从而得出结论:“健翮”是鲁迅对郁达夫的评价与期待。(《郁达夫与诗》)虽然是一个小问题,然而背后却是知识体系的支撑。
相比第一辑的严谨而言,第二辑则更为自由,相当于“书话”——关于书的文章。唐弢对书话写作提出的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顾先生则进一步打破了以往对书话的“四点式”,不主张书话有所谓正宗之谈。这些书话或分析书中内容,或谈师派传承,或谈作者独得心得,或谈历史渊源。如谈周汝昌《千秋一寸心》就强调“感发”——同作者一起感受生活;谈黄裳的书话,就指出与清人黄丕烈的相似与变化。顾先生指出鬼对酒不避忌,甚至会对人吐唾沫。这些话题很有意思。对于失之偏颇的观点,顾先生也委婉而善意地指出。而且提出“容忍不以为然的东西,别人才有自由”。(《散文史也可以这样写——读〈中国散文五十年〉》)
顾先生文中真正的旅游文章就是第三辑。顾先生“文革”初始作万里游,但始终对游山玩水兴趣不大。作为书生本色,顾先生的游记也多学术关注与会心之谈。香山红叶很有名,但真正的红叶很多时候没有“货”。由此顾先生想到年轻时候香山野炊的趣事:烧火丫头被烟熏的泪流满面,没洗干净的锅把红叶异化成一股菠菜味,种种情景,历历如画。(《香山寻叶》)因为云雾的原因,所以爬黄山没有惊惧。顾先生指出:“不明真相帮助人们勇敢前行,而见事太明反而可能让人悲观以至失去行动的能力。不‘云里雾里’而仍能勇敢无畏、一往无前,才是真正的英雄。”(《“云里雾里”》)在乔家大院他想到“生存的空间一小,四维空间也就不大了”,这也够深刻。游绍兴土谷祠,他想到的是鲁迅创作时的缺陷,似乎有点大煞风景。不过好在“人文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后记》)其实,顾先生在三辑中展示的也恰是一道学人风景。
顾先生学习、工作一直在学校,但是该文集却没有学院派的气息。顾先生推崇鲁迅先生的轻性论文。而顾先生的文章也多如此,也就说少用点别人的东西,多谈自己的新意。或许为了避免陈言,所以顾先生文章只就自己所知所感而言,甚至不惜文章是否主题突出与篇幅完整。为了文章的自由度的发挥,顾先生主张不必过于执着粘滞,因为“一味死死地抱着中心或主题,容易使文章显得干枯乏味、容易吃力,读起来也没有什么兴味”。(《鲁迅文章之开合擒纵》)比如第二辑的《文章是老师的好》一文,写了王力先生上课时的严肃,《龙虫并雕斋琐语》里的活泼,尤其是引述《穷》文所展示的奇趣。通过寥寥几笔,把建国前后的大师形象素描给大家看,比一本正经的传记似乎更为真实。这些文章多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没有羁绊,自由挥洒。
顾先生研究魏晋文学,而其文章也具有魏晋风度的自由。顾先生待人平和,并无魏晋人之放诞。然而他的行文却往往出人意外,写编扬州风景的散文选,想到吴组缃其人其文,并不多做引申,戛然而止,让读者自己品位。顾先生之所以能如此自由行文,其实与其深厚学殖密切相关。顾先生生于书香门第,在北大多得名师授课,尤其是陈贻焮先生指导他研究魏晋文学。而当时“文革”使得他滞留北大七年,耳濡目染,自然有得。顾先生的学殖还来源于他的“现代效率”。他在任职期间就注意收集资料,所以到了晚年才能厚积薄发。他说:“今天来讲经典,非有充分的准备不可,不掌握大量的文献并加以分析就不能讲透。”(《顾随先生讲〈论语〉》)虽然文集不是讲经典,然而每谈一点,其背后都是知识储备的体现,所以才能短不谫陋,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