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曾千帆竞发,这里有文明演变的风景

彼得·阿克罗伊德一定是很爱那一片地方,爱那英伦的一角,所以在写《伦敦传》之外,还写了这部《泰晤士河》的传记。他既为一座大城做传,也为一条大河做传。城是固定的,河是流动的。而一条流经城市的大河,往往能让这座城市充满活力,甚至具有灵性。

但河流又有自己的历史,它不是仅仅为了一座城的。它的源头往往是在很不起眼,比较保有自然原始气息的地方开始,然后流经乡村,流经城市,最后多流向和世界相连的大海。

火曾经在几百万年的原始人类的历史中发挥过极重要的作用。而人类的文明则几乎都是从聚水而居开始。泰晤士河及其流经的地方本身也是呈现出一部特殊的文明史,从采集狩猎到农业文明,再到工业文明,再到“日不落帝国”。今天在泰晤士河上航行也依然可以看到这种文明演变的风景,你可以看到最现代的都市风景,也可以看见最古老的村野风光。

泰晤士河曾经千帆竞发。笛福在1724年出版的《不列颠全岛游记》中统计过,泰晤士河上每天都有2000艘船在航行。估计这还主要是指下游,因为它的上游还多处不能通航。而其中又有许多船从这条河驶向大海。就像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写到的,他们中“有冒险家和移民,有豪门贵族和做生意人的人,有船长和海军将领,有专做东方生意的隐秘的‘私贩’,还有在东印度舰队服现役的‘将军’。黄金的猎取者或名誉的追逐者们,都是从那条河流上驰出的。他们手持利剑,往往还高举着火炬,他们是陆上强权的使者,是从圣火中取来火花的人们。有什么样的伟大的人和事,不曾随这条河的退潮,向一个未知世界的神秘漂浮而去啊!人们的梦想,共和国的种子,帝国的萌芽。”

泰晤士河

但是,比这再早一千多年,这块土地也还是一块蛮荒之地。公元前55年,凯撒带着罗马军队来到这河边,还能感觉到一种彻骨的荒凉。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此前没有初始的文明。大概八千年前,泰晤士河畔就有人定居和农耕了,然后是两千多年前源自中欧的凯尔特人到达这里,同化了当地的原住民。凯尔特人还不能算是土著。或者说,土著之前还有土著,他们建立过让后人惊奇的巨石阵。同样让人吃惊的还有迈锡尼文明的王宫,复活节岛上的石像等,我们甚至不知道创造这些奇观的人是谁?是一些什么样的文化和追求的人们?他们都隐退到我们不知道的黑暗中去了,没有文字的历史记录,只有风吹雨打仍不去的巨石还在。一个人可能无后,一个文明也可能无后。即便高度发展了的现代文明,是不是也还会有这种危险?

不过,罗马人到来之后的英伦文明,历史线索就比较清晰和连贯了。凯撒之后近百年,罗马军团大批来到这里并定居,是他们缔造了伦敦这座都市。他们先是带来了政治的治理技术,后来又是基督教的信仰。三四百年之后,随着罗马帝国的衰亡,罗马人在英格兰的统治也慢慢消失。这时又有大批原来生活在德国条顿部落的人们——盎格鲁撒克逊人又来到了这里并获得统治权,他们的语言构成了现代英语的核心。后来还有既抢掠也逗留、来自丹麦的维京人。1066年,威廉带着士兵,从法国的诺曼底渡海而来,成为英格兰的国王,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封建贵族制度。再后的英国历史就更加丰富但也争斗不止了。如果觉得读休谟、麦考莱的历史著作费时费力,也可以看看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乃至根据它们拍摄的《空王冠》系列电影。那时的英国常常处在战争和权力的斗争中,骁勇的贵族乃至国王也常常是身先士卒、一线厮杀。他们富有蛮力,但又不失优雅;相互仇恨与报复,而又遵守诺言和规则;凶狠残忍,而又有高度的责任和荣誉感。

文明,就像河流一样,它会经过许多的鼓荡冲激,还要汇合许多条支流,然后才可能变得浩大深远。以上还主要说的是英国和欧洲大陆之间的冲突和移民,还有大不列颠内部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以及与爱尔兰的种种纠结;还有国王和贵族、国王和议会、统治者和平民、天主教和新教的种种斗争。但到了十七、十八世纪,这个文明似乎突然有了一个飞跃,国家统一了,境内和平了,文教兴盛了,工业革命从这里起步,它的强大的经济和贸易,连同它的文化和武力一起向世界伸展,向北美、澳洲、印度等亚洲地区和南非等非洲地区不断拓展。十九世纪更是它的辉煌时期。近代以来,三位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维多利亚、伊丽莎白二世是英王中分别在位最久的时期,也可以说是英国最好的一些时期。

正如前述,一种特殊文明是有可能在冲突中灭亡和消逝的。但英伦文明独特的地方就在于:经过了前此种种内外冲突和磨难,它并没有消失,而且丰满壮大。如果说在西方古代文明的历史中,产生过与其人口比例最不相称的巨大和长远影响的一个城市就是雅典,那么,在近现代世界文明的历史中,产生过与其人口比例最不相称的巨大和长远影响的一个城市,大概也就是伦敦了,扩大一点也就是泰晤士河流域。英国今天是有些衰落了,但继之而起称雄的还是属于其文明源流的超级大国,而由它发育出来的文化也已经在世界远播。

威尼斯也曾经是世界性的。作者阿克罗伊德还写过同属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读城”系列的《威尼斯》一书。那也是一座海洋边的水城,威尼斯没有把整个意大利带动起来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霸权,但也曾在地中海世界长盛不衰。它们兴盛的一个共同的原因我想一定有法治,那是统治者个人不能撼动的法治,以及这后面的平衡、中道和扩张而又节制的精神。

上海文艺出版社“读城”系列

泰晤士河在入海口之前其实并不宽广,它也不是源远流长,只有三百多公里,但它蜿蜒曲折,富于变化。说泰晤士河是一种特殊文明的母亲河,自然也是在一个象征的意义上说的,它代表的是整个英伦文明,在这英伦三岛上的民族均对此有所贡献,比如苏格兰启蒙学派就对此贡献巨大。

使我们感兴趣的还有这文明的秘密,以及它带来的文明碰撞的秘密。我们的确已经知道了许多,但可能还有许多东西不知道。这秘密在哪里?一种特殊的文明是不是也有自己一颗“黑暗的心”,这“黑暗的心”是不是还不仅表现在各文明之间的独特性和互不理解上,甚至也表现在那作为光明的文明的核心之内?

我还是认为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在表现这一问题上是最深沉、最微妙和最复杂的。那个故事是发生在泰晤士河入海口的一条船上,一个叫马洛的人在黄昏入夜的时候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如何在非洲一条内河的隐秘腹地去寻找一位叫库尔兹的白人。这个人已经被土著拥立为“王”,敬拜如“神”,但也已经奄奄一息。他被带到船上,但很快就死了。

这个故事让我们思索,是的,人们创造了文明。但他们创造文明又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这后面是生命意义的问题。有时在时间上相距遥远的两个文明却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劈头相撞,双方互不理解对方的文明和文化,不知对方文明那黑暗的端底,但我们又何曾看清自身文明的端底?我们有何曾通晓整个文明的发端与未来走向?

库尔兹却似乎“融”到了那些土著之中,但也付出了似乎是对文明绝望的代价。当他被捕捉他的白人们带往船上,那些狂怒的“野人”包围了这些白人,他们可以将这些白人撕成碎片,但库尔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立刻平息了他们的狂怒。马洛回来了,又回到了泰晤士河边的伦敦,回到了那伟岸的、喧嚣的、忙碌的文明,见到了库尔兹的未亡人,他这时不得对她说谎了,这似乎也是文明和修养的一个习惯——他没有说出库尔兹所说的真实的最后一句话,而是说出了让她感到安慰的一句话。而所有的这一切都还是会追溯到文明以及生命的意义问题: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拼搏和劳作?

的确,这些思索并不是《泰晤士河》这本书直接给我的,但也是它刺激出来的。作者阿克罗伊德的这本书足够精彩和博学,征引了许多历史资料,包括来自文学家的感受资料,他的叙述也很生动,看得出他既有学者的功底,又有作家的笔力。但整本书可能还是学术性更强一些,也可能正是因此,我个人稍稍感到有一点遗憾,就是作者没有很鲜明和突出的叙述与这条河有关的人物及人生故事,包括深究那文明的端底。

无论如何,我们细读有关泰晤士河本身及其投射出去的文明的资料,还是难以忘怀凯撒望见泰晤士河的第一眼;难以忘怀非洲内河上那些土著望见拿着能够喷出“雷电”的武器的白人的第一眼;或许还有鲁滨逊带回的土人星期五看到大河边那座大城伦敦的第一眼,尽管我们并不很清楚那一眼唤起了一些什么样的感情。

《泰晤士:大河大城》,彼得·阿克罗伊德著,任明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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