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利希蒂希评《塔兹玛玛特》:狱中说书人

塔兹玛玛特监狱

Tazmamart: 18 Years in Morocco’s Secret Prison, Aziz BineBine, translated by Lulu Norman, Haus Publishing, April 2020, 200 pp

1971年7月,摩洛哥的军事将领发动了一场意图推翻哈桑二世国王的政变,当时国王在斯基拉特的夏宫举行一场奢华的花园聚会,军人到来后发生了一场血战。

阿齐兹·拜因拜因(Aziz BineBine)当时是一名下级军官。跟大部分同袍一样,他被告知要参加的只是一场军事演习。直到这场混乱的政变被很快挫败时,这位年轻军官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逃离了现场,枪未曾开火。

拜因拜因来自一个人脉广泛的摩洛哥家庭。他的父亲是国王的亲信。但这样的上流地位并未对他的命运带来任何影响。经过简易审判,拜因拜因被判处十年监禁。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次年的第二次政变失败后(哈桑二世并不被普遍爱戴),拜因拜因与军人牢友们被从相对正常的平民监狱里挑出来,转移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直到十八年后,才终于重见天日 。

塔兹玛玛特(Tazmamart)是一处专门建造的地牢,位于阿特拉斯山脉之中,夏日酷热,冬日严寒,常年狭小挤迫如地狱。缺衣少粮,阴沟露天。日常活动包括“生命的对角线”——“四步向前,回头四步,左右交替半转,以免头晕”。那里的囚徒们被一次次提醒,只有死亡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摩洛哥被迫承认了监狱的存在,并将其关闭。因政变未遂而被送去那里的五十八人中,一半多已经死了。

塔兹玛玛特是一个绝望的深渊,但也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从它的恐怖中诞生了多部回忆录和纪录片,以及塔哈尔·本·杰伦(Tahar Ben Jelloun)的小说《暗夜无尽》(This Blinding Absence of Light,2001年),他可能是摩洛哥在世作家中最著名的一位。这部小说于2002年由琳达·科瓦戴尔译成英语,为他赢得了奖金丰厚的都柏林文学奖——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争议。

本·杰伦的这本小说是根据他对拜因拜因的三小时采访而创作的,他将书中的主人公改名为萨利姆,并以其第一人称视角展开故事,这使他的创作更具真实感,但也引来了不当挪用的指责。拜因拜因写了一封公开信来谴责这本书,声称他被迫交出了这个故事。小说家反击,坚称是拜因拜因的弟弟来联系他写这本书。

《暗夜无尽》是一部杰出的小说——叙事明晰,饱含人情味,具有丰富的形而上学色彩——而且,无论其出身如何,不可否认的是,它将塔兹玛玛特的故事带入了英语世界,是一件好事。现在,拜因拜因也有了同样的机会,他自己版本的故事在2009年以法语出版之后,璐璐·诺曼翻译的英译本也已问世。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也许不应该是这样——《塔兹玛玛特》与《暗夜无尽》是如此相似。这不仅仅是因为两者同源,而是因为拜因拜因自己作为一位富有才华的写作者,他提供给本·杰伦的显然不仅仅是原始素材。这两部作品都以非凡的生动性,描绘了由政权施加的苦难造成的身体之衰弱和心理之超脱两者间的冲突。这两位作家都值得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阿瑟·库斯勒、索尔仁尼琴、让·热内一起,在牢狱文学的传统中占有一席之地。

读者可以在两本书之间找出很多平行元素:狭小的牢房被描述成“坟墓”,吃淀粉喝污水;叙述者胆囊破裂所带来的痛苦,以及他与另一个囚犯的激烈争吵对他们精神的伤害。在阅读拜因拜因撰写的回忆录时,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本·杰伦如何塑造出萨利姆这个会讲故事的囚鸟,他以言语的飞翔帮助牢友们短暂忘却环境的艰辛。

拜因拜因(用他自己绘声绘色的描述)是一个“梦想的商人,想象力的大师”。他用自己的轶事和从小说中反刍而来的故事,讲述哲学和文学的“课程”,让其他的囚犯们乐在其中。这种想象的能力——与他的宗教信仰和显然极其强大的记忆力相结合——有助于保持他的心智健全。他觉得自己正在服“三刑”:一个是人为强加给他的(他承认自己因为曾经的天真而犯了罪);一个是来自上天的(对此他“无条件地”接受);一个是源于自己的(“我对自己的命运负责”)。随着这本书的展开,我们会看到,那些时常抱怨和愤怒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失去希望、最容易死亡的人。

这本书里的这个可怜人,也许比本·杰伦书中的主人公更容易为人接受。对政变后与他公开断绝关系的父亲,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尽管拜因拜因没有提及这一点,但他在国王的地牢中承担的博学艺人的角色,与他父亲在国王的宫廷中所拥有的角色有着明显的相似性。

理解拜因拜因如何能够成为“狱中明星”这并不困难。除了他讲故事的天赋和对伦理道德的宽容把握之外,他还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来审视荒诞。那里的食物或许骇人听闻,但他能从不断翻腾的肚子里通过肠胃胀气来获取温暖,就算是放屁也不浪费。在他无法获得洋葱来挤出化脓的大拇指的脓水的时候,他只能往上面撒尿。“我已经实现了完全的自给自足。”当他们用一片废金属片制作出一根针的时候(“这需要……几个月的耐心和努力”),“我们已经从石器时代进入了青铜时代”。

也许,本·杰伦和拜因拜因这两本书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主人公对牢友的关注程度。有人觉得,他的证言在部分意义上是为了纪念“这群聪明的年轻人”。在政治层面上,这使他的叙述功能超出了小说版的范畴;在文学层面上,则会导致叙事略显拖沓,因为拜因拜因尽职尽责地将视线扫描至每一间囚室。

这样的差异为讨论小说和回忆录的不同方面提供了一片沃土。但《塔兹玛玛特》远不止是一部重要的文献:它是对人类的坚韧毅力和想象力的热烈赞美——也是自肃时期的完美读物。

(原文发表于2020年5月15日《卫报》,由作者授权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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