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南山中寻访诗人王维最后的遗踪

【编者按】

作家何大草近日出版新作《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以文学的笔法生动地描绘了诗人王维的晚年生活。本文为该书附录的一篇随笔。

雪后辋川

长安去蓝田,东南行,一百多里都是大路。马车在晨光中启程,嘎吱摇晃,摇到蓝田县城已是傍晚,天麻麻地黑了。这儿是终南山的北麓,王维的辋川别墅还在山中二三十里处的深谷。别墅的故主人是宋之问,他是个才子,二十岁中进士,入朝为官,备受恩宠,晚年因受贿而遭流放,最终在五十六岁之年被赐死。那一年,王维才十二岁。二十岁时,王维也中了进士,做了官。但他没享有过宋之问曾经的得意,仕宦之途进进退退。后来一个因缘,他接手了宋之问的辋川别墅。说是别墅,已是荒秽的废园了。翻修用去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到他终于带了几卷书去别墅度假,已经三月了。这是天宝初年的事情,正值盛唐,而他已颇有归隐的意思。

马车载着王维,停在了蓝田县城外。管家说,有三策供选:上策是进城,客栈歇息,热饭、热茶、热炕,明早从容进山;中策是吃了夜饭,喝了茶,随即进山,雇当地精壮汉子七八个,打灯笼、火把,照亮、驱寒、护佑,不走弯路;下策则不惊动地方,轻车简从,径直去别墅。

王维选了下策。寻一家小馆,吃了碗热面皮,即刻又上了路。

辋水从终南山谷流出来,在这儿拐个弯,形成个小码头。管家又说,进山有三策供选:上策是坐船,只有一处险滩,其余平稳、安全,要说不足,就是略慢;中策是陆路,都是崖边小道,只有一截平坦,其余坎坷、险峻;下策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

王维选了下策。但凡临事有三策,他总是选下策。

小船在过险滩时,翻了。他虽被船家救起,但一身轻裘泡得冷如铁甲,几乎冻死。随后蜷在小轿中,哆嗦念完一百遍金刚经。摸索、颠簸到了后半夜,终于进了别墅。他感觉是在阴山背后、奈何桥下捡回一条命。朦胧中听到管家满腔怨愤叽咕的一句话:“日你先人板板的,看你还敢不敢?”

那管家来自四川,虽居长安多年,仍是满口川话。

王维落了两滴泪。

他在山鸡的叫声中醒来。窗外,正飘落今年好一场春雪。他头一回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春蚕在啃桑叶。拥着一盆火,写了一首诗。写完独自叹息,真是好诗。午后雪停了,辋川一片白、一片静,他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他画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画,画到掌灯,兴尽而墨尽。

他把那首烧毁的诗,画进了这幅妙手偶得的画,这就是画史留名的《江山雪霁图》。

不过,王维的画都没有能留存到今天。《江山雪霁图》有神品之誉,据说流落到了日本,还保存在京都。但鉴定家认为,那很可能是赝品。

清·王时敏《仿王维江山雪霁图》,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我起念去辋川看一看,已经很多年了。

去看辋川,冬天太冷,春寒也很袭人,而夏天溽热。最好是秋天,而且是雨天。王维的辋川画,《江山雪霁图》固然好,但已渺不可见。他的辋川诗,却以写秋意、秋雨为上佳。这两样我们都凑齐了,秋是选择,雨是天意。

今秋,我和两个朋友把老捷达开出成都北边百十里,密雨就追逐而至。此后的一个星期,每天、每个小时都在落雨。刮雨刷比车轮子还累。这是九月的下旬,路上车辆稀少,山丘漠漠,散落的村舍在雨中恍如潦草的速写。

我最初知道辋川,自然是读王维的诗歌 。“文革”中,我念小学,正是书荒年月,时而有些禁书以半地下的方式流传。我有天拿到本反特小说,特务的接头暗号是一句诗 :“空山不见人 ”。 我吓了一跳,仿佛白日见鬼,莫名地恐怖。再大两三岁,多读了几本书,才晓得这是王维的名句,据说是有禅趣的。而他写诗的地方,就在辋川。辋川,位于陕西蓝田县西南的终南山谷地,也就是出蓝田猿人的那个蓝田。那时候家里有一套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写得好读 ,我时常读了又读 。书中说到王维,大意是他学陶渊明,可是学不像,陶渊明是真的做了贫民,而王维始终是个地主。是啊,地主,他住的屋子不就叫辋川别墅嘛。

王维是盛唐诗人,生卒年几乎和李白完全重叠。他活了六十年,至今留存的诗歌约四百首,其中写在辋川名下的有几十首,这是他一生的精品。辋川因王维而著名,而没有辋川,王维的名可能已经湮灭了。

次日,老捷达载着我们,再从汉中冒雨出发。钻出秦岭的一百五十多条隧道,从户县涝峪口下高速。雨水歇了半小时,正好找户农家乐吃一顿晚午饭。农家院子偌大,中央一排大桌,过了正午,客人寥寥。周边植满柿子树,林边立块大牌,上书“厕所东拐七十步 ”。 懵懂半天,也没明白这路到底该咋走。南方人说前后左右,北方人说东西南北,的确是到北方了。这儿背靠终南山,面向关中平原,天色阴郁,空气湿湿的,却很清新。树上结满了柿子,有的青黄,有的熟透,带些透亮的橘红。还有的熟过了头,没来由就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啪啪地响,声音切实、饱满,似乎在应和着王维的诗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一群女工围在一角叽叽喳喳。问,柿子卖不卖?答,不卖,随便摘。我吃了一个,甜、腻、清凉。但柿子性寒,不敢多吃,剩下的一个就放桌上插了蚊香,以驱草虫。这有点煞风景,却很是实用。

上的菜中,有一盘豆腐,切一寸见方,绿绿的,保持着青豆的原初之色。蘸了辣酱吃,比南方的豆腐略有嚼劲,但味道一般,家常味。王维写过豆,不是青豆,是红豆,用来相思的,诗名就叫《相思》。这并非他的佳作,有点文青小调调,却像上口的流行歌 ,流传很广 。诗中第二句“春来发几枝”,别的版本里却是“秋来发几枝”。春、秋且不论,王维写它时,早过了青春,而抵近人生的深秋了。他三十岁丧妻,此后一生参禅学佛,不近女色,却借红豆歌吟了相思。相思则多情。也许,这“相思”并非儿女情。也可见,人的确很复杂。东晋有位高僧叫法显三藏,他到印度求法,千里之外,看见中原的扇子就流泪思念故土,卧病在床就想吃一口家乡的饭菜。有人叹法显示弱于外邦,有人则赞法显深情而可亲。这个故事传到日本,被吉田兼好写进了《徒然草》。王维想必也是知道的。

蓝田距西安约五十公里。终南山下有条环山大道,如一根衣带,把户县、蓝田都扣了上去。我们吃好了,抹抹嘴,向蓝田而去。雨接着落下来,终南山一直伫立在右手边,雨中的山影是青灰色的,浅而不透。有些云朵停在峪口上,慢慢移动,颇有些心意踌躇、徘徊流连的味道。

我想起前些年,有个美国人来终南山寻访隐士,写了一本书、拍了张光碟,搞出些动静。书、碟我都看了,那些隐士隐居在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处,半像高人,半像乞丐,也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总之是修行—苦修,只等到电光石火一闪,就得道了。大约是像《卧虎藏龙》中的李慕白,练功到了一个师父都未到达的境界,时间空间都没有了……可惜他想起大仇未报,便又退了回来。这些,我嘴上也喜欢说说,心下却是不信。我以为的隐士不是隐秘、躲藏,也没有神叨叨的秘籍要苦修,他们就活在人间烟火气浓浓的地方。陶渊明做了隐士,只在人境结庐,要饮酒,也是与村邻共享。锅里没米,就去村邻家乞食。王维隐居,周遭离不开的还是牛羊、牧童、野老、荷锄的农夫,田埂上碰头,相见语依依。要他们躲进深山,粗衣恶食,面壁发呆?开玩笑。隐居是清静而闲逸的享受。陶渊明写过《桃花源记》,王维爱之不够,又把它重写了一遍,成了自己的《桃源行》。桃源是他们虚构的隐居天堂,然而,缺不了的还是良田、阡陌、村庄、杀鸡喝酒……隐于此,是为了好活,也为了好死。人的大关隘,就是了生死嘛。

陶渊明住草屋,有房七八间,后院种满榆柳,前堂桃李芬芳,活得还是比较滋润的。王维就更好些了,住辋川别墅。他是地主,但非土豪,不过,别墅的最低标准至少是体面和舒适罢。

老捷达进了蓝田,已在傍晚。写了旅馆,就去找饭吃。街灯、霓虹灯亮起来,小县城一下有了都市感。纷飞的雨点里,街上人来人往,馆子里川菜、湘菜、粤菜一一俱全,让秋意萧瑟中的旅行者感觉到了热腾腾。盛唐的时候,蓝田就是享有盛名的,山上有蓝关。韩愈被贬粤东潮州,路过这儿,时值寒冬,所谓“雪拥蓝关马不前”,人困马乏,都不想走了。而小城暖融融,炕火正旺,酒正烫,谁不想留下呢?可他还得走,走到让侄孙替他收骨的那一天。韩愈是颇有骨气的,虽然这骨气里不免也有颓丧和彷徨。相比而言,王维就比较避世了。没见到韩愈有隐居的记载。而王维是下策为上,遇难即退,一退就退入了终南山。所谓“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是赠朋友,也是写自己。从长安到粤东,万里路途,去出差、旅行是可以的,若是放逐,还是免了罢。韩愈和王维如果有一比,或许可以比作鲁迅和周作人:前者彷徨中也不懈呐喊;后者彷徨,却只在苦雨斋中徘徊。王维的苦雨斋,就是蓝田辋川谷中的别墅。

辋川别墅的周围是巍巍高山。山上盛产玉石,李商隐就写过“蓝田日暖玉生烟”。我们吃了晚饭,街上走走,到处见着卖玉的店铺。我理解的玉,小巧、滑润,还有暖意,所谓触手生温,是用来把玩的。譬如贾宝玉衔玉而生,人也如玉,所以女人都想摸摸他,就连晴雯粗皮糙肉的嫂子也恨不得咬他一口肉。蓝田的玉却不是这样的,不很精细,但体量大,雕成观音、佛祖、美女、财神……有的供在铺里,有的就伫立店外。高的,比人还高,让你摸,你也不敢,只能肃然起敬。倘若说和田玉的精美适宜做名贵的扇坠,盈盈一握;蓝田玉的魁梧则足以垒起终南山,气象万千。

蓝田县城距辋川已近在咫尺。在雨声中入睡时,我还在想象,王维的别墅就是一枚扇坠,而整个终南山做了它的扇面,江山胜景就在扇面上徐徐展开。

王维画的《江山雪霁图》见不到了,但还希望没有成灰化泥,而是静搁于某一个高阁……这不至于绝望的心情,也就像他眼里的山色,“山色有无中”。

辋川首先是一条小河,随后才是一座小镇。我们驱动老捷达,逆河而上,两岸是陡峭山壁。雨水已落了半个月,这会儿还在飘。河水浑浊、有力,水声在谷中低沉地咆哮。据当地老人说,唐代这儿是没大路的。王维从长安去辋川,陆路到了蓝田,就要坐船进谷了;船逆行到了辋川镇,登岸,徒步回别墅。我没读到确切的相关记载,但想这也是可能的。我曾在巫山搭船逆大宁河而上,去过上游的小场镇。河流是阻隔,也是唯一的通道,那是一九九二年,何况是唐代?

不过,王维有一首诗,说到朋友们来辋川看望他,片刻欢愉,倏忽就如雨散,客人“登车上马”,只留下空落落的别墅和他一个孤单单的人。那时,他年届半百,正在山谷中为亡母守丧。诗写得很美,也充满了怅怅之意。当村庄复归寂静,他独个儿坐在别墅中抽咽,思念着车马上远去的朋友。

由此也就能想象,他坐过船,落过水,爬过山道,饱受了颠簸,方可以通向辋川……而辋川则通向幽独。

王维几岁时父亲没了,三十岁妻子没了,五十岁母亲没了,仿佛一棵落叶的秋树,只剩下一片叶子还挂在枝上。那,他为什么还要自闭于幽独呢?

老捷达终于开进了辋川镇。这儿未如我所料想的那样,已打造成俗艳的景点,就像中国几乎所有的名人故里。它看上去当然已不古老,但还保持着原色的旧,略似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貌。灰扑扑的临街老屋多为砖石的两层小楼,门前小花台,也有停一辆小车的。屋顶伸出笔直的天线,或搁着一口小锅盖,连接着山外的五洲四海。这天是星期六,又落雨,街上人少,静静的,人们多半窝在家里喝热茶、擀凉皮、看电视——平凡的日子,所有周末中的一个周末。他们的祖上该是王维的邻居了,那时就有的静能保持到今天,称得上是一种古风了。

但在这古风中,我们还找不到王维的遗踪、遗迹。也没有戴斗笠、斜靠柴门的老翁在眯眼念叨着山上放羊的牧童……这是一幅已被翻过去的画。画没有了,化为牧歌,还能听到一点微弱的哼唱。

我们没停车。老捷达拐入一条更窄点的路,弯弯曲曲,继续沿水而行。后来,水和路分离了,车依然走在谷中,却不见了河流。山势缓了些,茂盛的植被从谷底向上延伸,四面八方绿气氤氲……绿气中见出一排排红砖房,高大而破败,有门有窗,但没有人,有的窗玻璃已被砸坏,是一家废弃的工厂。我们已经行到路穷处。

紧闭的两扇车间大门外,站着巍巍一棵银杏。它足有七八层楼高,树身得四五人合抱,在飘飞的雨点中,高拔、枝繁叶茂,却又颔首低头,若有忧伤。树边一块碑石,写明这是王维手植的。树身钉了西安市政府于二〇一一年九月颁发的标牌,注明“一级保护古树”,编号为“610122101001”。

王维手植银杏树

这是王维留下的唯一遗迹了。

银杏脚下还停着一辆稍前到达的面包车,挂邻省牌照。冷飕飕的秋雨中,再无别的来客了。

回头望去,约两里外,一条公路大桥横跨山谷,不停有车在桥上飞驰。那快,衬得这片干巴红砖的废弃之地更慢了。慢慢融入死寂。还好,有这一棵苍绿的巨银杏。

据专家考订,王维住入辋川别墅,最晚在天宝三载,合公元七四四年,那年他四十三岁。此后,他又活了十七年。即便这棵银杏植于他病故前夕,也已存活了一千二百四十三年。它还在生长。

传郭忠恕摹《辋川图》(局部),收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一九六六年七月四日,“文革”爆发还不到两个月,作家沈从文即预感到乱世已至,他从北京给远在家乡的大哥写信:“我们或许有一天会两手空着回到家乡的……社会变化大,变化大,我等已完全成为过时沉渣、浮沤,十分轻微渺小之至,小不谨慎,即成碎粉。设能在家乡过三几年安定晚境,有个三间容膝安身之地,有一二亲人在身边,已是十分幸福。”他早年挣扎着出家乡,宁死也要死到外边去;老了,避乱世,首先想到的却是回到乡土中。

陶渊明之归隐田园,除了要从误入的樊笼复返自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避乱世。

王维却恰好相反。他一生的大多数岁月都是在开元、天宝的盛世中度过。然而,伴随这盛世的是他的几隐几出、半隐半显,似乎是在避盛世。

公元七〇一年,王维生于山西祁县。同年,李白出生,确切的出生地至今是个谜。

王维离开故土去京城,期望有一番发展,实龄才十四岁。二十岁,他即进士擢第,开始做官。虽然官小职轻,但不能说仕途坎坷,至于是不是顺遂,却也难说。他达到的最高官阶是尚书右丞,正四品下,世称王右丞。这官不算小,也不算大,他做了约莫一年就死了。比起读书人以做宰相为抱负(譬如陈平贫贱时在乡下宰肉,就想着来日要宰天下),做右丞实在不足道。不过,较之进士落榜、黯然还乡的孟浩然和世称工部员外郎的杜甫,王维也很不错了。他思进,但也能逆来顺受;意愿是向上走,但下坠时还能稳住神。他的诗中有喜乐,却没有狂喜;有忧伤,但没有悲愤。他曾献诗给丞相张九龄,请求汲引。平心而论,这诗写得还大方,不比杜甫写过的应酬诗、献媚诗更肉麻。王维愿意做官,做官的时候,每次送别荷杖云游的朋友,却也真心充满羡慕。他写《桃源行》时才十九岁,诗里洋溢着平静的愉悦,不强说愁,也不强说隐。他歌吟喝美酒、骑骏马的少年游侠,不过仅仅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尔赫斯老爱写赌棍、流氓、杀手一样,是浪漫想象,当不得真。他经历了安史之乱,有过沦陷、耻辱、生死一念的痛苦记忆,可他对这场动乱写得很少。这很像法国画家马蒂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却从未把战争画入自己的画中。马蒂斯向往的艺术始终是平衡、宁静、纯粹的化身。相反的例子是杜甫,他笔下的安史之乱仿佛噩梦,也是占据他后半生的梦魇。

唐代的大诗人里,王维、李白、杜甫鼎足而三。

王维的个人色彩最不强烈,却又最为鲜明。他自小随母亲信佛,佛教是教人出世的,他能透过色相看到空。后人称王维诗禅或诗佛,称李白诗仙,称杜甫诗圣。

李白学道,但他的所为实在跟不争、无为相去很远。炼丹、成仙,也没有那个耐心。他年过不惑,应诏赴京时的自画像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是诗的天才,但志在做宰相,乱世汹汹时,意愿就是做谢安,谈笑之间一战而败投鞭断流的苻坚。后来两样都没有做成,他追随造反的永王李璘错上贼船,成了朝廷的罪人。

杜甫则是忧戚而辛苦的。他自然也想做宰相,而且志向比李白还要高,不是让乱世回复到盛唐,而是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自然没有知遇名主,遇到了也没那个才能。他后半生颠沛流离,终于在富庶、平静的成都过了几年好日子,团圆而和睦。然而,成都留不住他,他还是想走,他心心念念之地是君王所居的长安。诗圣自然是儒,脑子浸透的是君君臣臣,是一餐一饭不忘君恩。他到了夔州,又困住了,一困又是几年。他变得苍老,但心不变,每当夜晚有星星,就想象自己依偎着北斗、苦恋着京华。这个意思写在《秋兴八首》中。《秋兴八首》是杜甫诗艺的巅峰,这也再次印证了:诗人不幸诗歌幸。这时,距他最终客死在一条孤舟上,只剩不到三年的时间了。

王维则一生呵护自己的内心,它敏感、脆弱,就像无比精雅而又袒露本色的陶器,稍一不慎就落地上摔碎了。杜甫的心怀更大些,敏感、多愁,既忠君,也心系苍生;他在秋风中仓皇呼喊着邻村顽童,又忧虑着天下文人挨冻受饿。李白是大天才,当然更敏感,但也更坚硬,宛如黄钟大鼎,落下去不会碎,只会在地上砸一个坑,也可能砸了自己的脚背。

也还有一比。王维是玉,玉玺之质,搁在半明半暗处。李白是鼎,一生在坎坷之路上翻滚。杜甫是木,四季都在落叶萧萧。

乾元元年,合公元七五八年,被免罪而重返政坛的王维,时常在朝中与贾至、严武、岑参、杜甫唱和,写下了一组不朽的“早朝大明宫”,为盛唐的尾巴添了几笔富丽华贵之色。与此同时,李白正拖着老迈病躯,赶赴遥远、穷苦的流放地夜郎……由于那个人人所知的典故,这事看上去就像一个笑话。

王维手植的银杏树旁,矗立着一座无线电发射架,造型略似小一号的埃菲尔铁塔,锈迹斑驳,已然废弃了。它插入秋雨中的身影是瘦削的、孤单的、冷峭的。然而,铁架的中部却托举着一个很大的圆形鸟巢。因了这鸟巢,铁锈的架子添了融融的暖意。

巢中有一窝雏鸟,大鸟飞出去,衔着草虫飞回来。

鸟兽哺乳的场面,王维在山谷中散步时一定是见过的、感喟的。他对母亲感情很深。母亲逝后,葬在辋川。他自己逝后,就葬在母亲身旁。母子二人都没有选择埋骨故乡,辋川是让他们心安之处,而心安即福地。了了生死,看空了色相,也就看空了虚名,“故乡”也不过是一虚名罢了。

今天,墓地已渺不可寻。倘有人指着一堆土说:“喏,就是那儿!”那一定是假的。还没有读到过有关王维儿孙的记载,他可能没有后人。对死的态度,王维没有直接说过,他心仪陶渊明。两个人均未享高寿,一个活了六十一岁,一个活了六十二岁,都没有活够。陶渊明对死的态度却是坦然的。他生了一堆不成器的儿子,这有《责子》诗为证。死了,他在自拟的挽歌辞中说到遗恨,却只是生前“饮酒不得足”。自嘲么?有一点,但也是淡淡的。

淡,也是王维的特点。淡之于他,是一种不彻底。一生奉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在官场打转,却没有学会弄权、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却屡隐而又屡出。平和,伴随优柔寡断;优雅,化为忧伤缠绵。偶尔猛志刀子般一闪,终又复归于淡漠与旁观。

这种不彻底造成人生的纠结,然而行之于笔墨,却正是我对王维的着迷处。在这不彻底中,我看见自己,看见古往今来的一类人:对自己有所不满,但无所苛求;有点孤芳自赏,却也不顾影自怜……或许都有一点罢,不过,一切都已淡化了。

王维有个好友叫裴迪,两人曾在终南山中同住、同游、诗相唱和,近似今之所谓基友。这且不去说了,总之是知交。某个春日,他俩去拜访一位吕姓隐士。吕先生同时是位高人,王、裴对他有许多敬慕。然而,吕先生隐居的地方却不在山野,就在长安城内的新昌里,距离帝王的宫殿也不算很远。后来,王维在为这次拜访而写的诗中,把吕先生的住地雅称为“桃源”。在他眼里,“桃源一向绝风尘”,虽然它就在滚滚红尘的包裹中。

不过,吕先生出门去了,可能是去城外遛个弯,也可能是去邻街的酒楼喝杯酒。总之,拜访但是不遇。王维站在紧闭的门外,望着院墙内的松树,发出轻微的赞叹:“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虽然轻微,这赞叹却是由衷的。吕先生完整的隐逸生活,代表了王维部分的人生理想,因为只是部分,所以他做不到。他携着裴迪回去了,留下一首怅然而清淡的名诗,把敬慕留在了诗中,从而留给了我们。

我写这篇文章时,桌上就堆着王维的集子。从无意间读到他的第一句诗,迄今已有三四十年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读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然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背对时代、读者,也背对故乡。

吊诡的事情不大不小,就在这巍巍银杏树下发生了。那面包车上下来的一群人绕树踱步后,与我们交谈起来。废墟间的空地这么狭窄,双方注定要面对面,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们恰好就来自山西祁县,是王维出生地的人。文化界的领导、名士专程从黄河东边赶到辋川,寻访王维最后的遗踪。听说我是个作家,也喜欢王维,他们热情邀请我合作——为王维写本书。

我婉谢了。我是有个模糊的念头,但我还需要再看看王维,等等他,用许多的耐心看到他转过身来。

驾着老捷达穿出辋川谷地,我们没有原路折回,向东北又开了半天的车程,冒雨在天黑前抵达了潼关旧地。

黄河、渭河在这儿交汇,水势很大,多日的降雨让河水拥挤不堪。我撑伞站在河边,风吹透衣服,九月有如入冬。望黄河对岸的山西,浊水滔滔,啥也看不见。再想想辋川,好像已相距千里了。自然,也想了想王维,脑子空空,想起的只是他的一句诗:莲动下渔舟。

舟的滑行,让莲叶摇曳、水珠滑落。然而,舟还是看不见的。

天宝三载春天,合公元七四四年,李白到长安已经一年多了。皇恩浩荡,钦命他供奉翰林。其实,就是侍奉了几回游宴,平日闲得发慌。这离他当初应诏入朝的愿景相差万里。而市井谣传他是谪仙下凡,架子大得很,在宫中喝醉了,要让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磨墨。从另一角度看,这谣传未尝不是美谈,可对他的仕宦之途简直雪上加霜。有个下午,他被一群慕他诗名的青年簇拥着去了酒楼。这之中有风流蕴藉的王孙公子,也不乏混吃混喝的小杂皮。

喝了几升酒,李白的眼珠颓然浑浊了,眼皮抬不起来,看啥都乜了。可这乜眼在旁人看来,却也充满了睥睨和闲逸,别有风姿。有个青年敬酒时就说,先生是狂士,长安想必也待腻了,身在朝廷,心系秀水碧山?李白有苦说不出,只得应了两个字:碧山。青年再请教,为什么?李白懒得再敷衍,就提了笔(笔早就替他备下了),趔趄着走去墙边,写了两行诗:“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写完大笑。一侧头,看见对面墙上也有两行诗:

“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那个“闲”字下,落了个名字——很大的诗名。

李白初进长安时就听说了,是长安第一。有人提议李白去拜会他,李白微笑摇头。李白期待过他来拜会自己,但对方也没来。此刻站在两个“闲”字之间,李白相当清醒,闲和闲是很不一样的。

酒楼里沉寂了一小会儿。忽然有人指着窗外说,他来了。

街上阳光通黄,那人素服、瘦弱,一手执了根新折的柳枝,一手携了个修长、俊美的青年,正徐徐而行。李白忍了忍,没忍住,把头探了出去。一粒沙尘飞过来,他顿时迷了眼,啥也没看见,气得用四川话骂了句:“我日你先人板板的!”

这是李白和王维相距最近的一次,但终于没能相会。三月,皇帝赐给李白一小袋金子,客气而坚决地把他逐出了长安城。王维带着几卷书,坐着马车去辋川别墅度假。这年,李白虚岁四十四,王维虚岁也是四十四。这是人生的中途,后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没有料到。

《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何大草/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0年6月版。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