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父子之间,169封“三地书”

【编者按】

今天是父亲节。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在杂文集《书缘与人缘》中有《父子之间》一篇,从老朋友与父亲的“三地书”中,体会中国传统的父慈子孝观念。我们邀请演员周依然朗读这篇文章中的部分段落。

唐德刚

老朋友殷志鹏博士给我《三地书》的书稿,要我替他写一篇序。我觉得这是一本奇书。我读后为之掩卷叹息,甚至沉思流泪。这本书本质上是一本书信集,是一位居留在中国大陆的父亲殷福海写给他那位在外(殷志鹏旅居在台湾、伦敦、纽约三地)漂泊的儿子殷志鹏的信。现在这位父亲过世了,他的儿子在他的一百六十九封遗书中,选出了九十一封刊印在这里,作为纪念公诸大众,也传诸后世。

殷福海是中国社会上普通而又普通的平民。老先生有书法天才,写了一手工整的小楷。一辈子靠替人家写字、抄书、写公文过日子。这种录事一类的工作人员,在抗战前那比较安定的社会里,靠升斗之俸也还可勉强免于饥寒;可是在抗战后期和胜利之后那种物价一日数变的恶性通货膨胀的社会条件之下,就难以为生了。这一阶层的公教人员,在南京易手之后而沦为失业的“市贫”,其境况就更不堪想象了。殷福海老先生便是这样一位滞留在南京的市贫。

一个苦难的人或家庭,他们心里所寄托的最大期望,便是有个有造就、有前途,尤其是能升官发财的“佳子弟”。一旦“刘公得道”,他们纵不能“鸡犬升天”,至少也可免于饥寒。这一期望也就是我国传统中“有子万事足”和“养儿防老”等心理状态所滋长的社会背景。

殷老先生是个有四个儿子的幸运老人。他甚至无力能把一个儿子抚养成人并受完满教育,但是儿子的自动成长,却变成他老人家其后领不完的退休金和开不尽的金矿。本书编著者殷志鹏博士便是老人的次子。在1948年的冬季,当共产党军队渡江前夕、南京岌岌可危之时,他与长兄随军撤往台湾。这时的殷志鹏博士还只是个十五岁的难童。

照常情来说,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兵荒马乱之中随败军而去,对一位父亲该是如何沉重的心头负担:他的饥寒衣食、生死存亡,为父的能不日夜心焦?殊不知在那个濒临饥饿边缘的岁月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竟成为挨饿老人的唯一的希望。在南京的父亲开始向在台湾嘉义的儿子告急乞援,这样便开始了这本《三地书》中的“一地书”。

从1949年1月27日起,到同年4月12日止,两个半月之内,殷老先生向儿子写了十封信。这十封信的性质,大致和其后一百五十九封信都差不多,在内容上是一边倒的——老子要饿死了,儿子赶快寄钱来。

殷福海是位很传统的中国父亲,向儿子要钱,视为当然。殷志鹏也是个很标准的中国儿子,虽然只有十五岁,他也认为节食事亲是义无反顾的。

这位殷福海老先生只是一位很传统、很普通的中国父亲,家贫多病,赖子媳反哺过活。而他的不普通之处,是他在十三年中,向流落海外的儿子居然写了一百五十九封信——封封要钱,封封都写得那样力竭声嘶!

而真实不平凡的却是这做儿子的殷志鹏。他在那十三年中打工、读书、成家、立业、得博士,并承担了这样沉重的一百五十九封家书,而没有发疯,而继续所学,而同时也能仰事俯畜,不改旧观,为老父赞为“纯孝”。

我认识志鹏已二十年了。如记忆无讹的话,我可能还是他博士论文评阅教师之一。他生了副乐观的baby face,见任何人总有一番充满真诚的微笑。我们聚会的机会并不少,但是我们向未谈论过彼此的家事。一直等到我看完他这本《三地书》稿,才知道他那微笑的面孔之后,却负担着这样沉重的父子之间的感情压力。

现在这位殷福海老先生是长眠地下了。他如死而有知,应该为子孝孙贤而含笑九泉。回读先人这一百六十九封遗书,志鹏博士应该也会感到祭薄而养丰,没有愧对先人。这件事对一些抱恨终天、存殁两憾的人们说来,他们殷府父子,实在太令人羡慕和崇拜了。

殷志鹏夫妇,和成千上万殷志鹏型的华侨,他们都不是“孔孟学会”的会员,他们也没有唱过“保卫中华文化”或“发扬固有道德”的高调。但是他们那种不声不响、不为人知的个人行为,却为我们东方文明延续了一项最值得保留的父慈子孝的精华。

【朗读书籍】


《书缘与人缘》

唐德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2020年1月版

本书以“书缘与人缘”为名,是史家唐德刚多年读书与日常见闻文章的集合,共三十二篇,于普通的细节中展现出历史的风貌。作者写人、评书,都把自己放在其中,穿插不少逸闻趣事,信笔所至,洒脱不羁,其中可见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美国华人学者生活的艰辛以及他们对传统文化深沉的热爱和极佳的人文素养。

【延伸阅读】

唐德刚作品集

唐德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作品集收录了唐德刚先生的代表作《袁氏当国》、《段祺瑞政权》、《李宗仁回忆录》、《胡适杂忆》、《史学与红学》、《五十年代的尘埃》、《战争与爱情》等,包括历史、政论、文艺小说多种,及诗歌、杂文数百篇。

读书推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