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2020年是爱玲年。在张爱玲的百年诞辰之时,许多大都市却都因新冠肺炎疫情而陷入封锁。隔离,一直是张爱玲的存活状态。她在1979年,便曾于台湾《联合报》发表题为《把我包括在外》的文章,把该报副刊“文化街”栏目的一个填表邀请,转化为其在文化政治生态中如何自处的宣言。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相信再没有哪位作家像张爱玲那么既热衷于走向世界、同时又坚清决绝地自外于世界。我们都记得《传奇?再版自序》里的那一句:“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十九岁的张爱玲有过海阔天空的计划,想到英国升读大学、想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然而张爱玲的生命与创作,却始终与世界隔离。
张爱玲的香港故事,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战事打断了她赴英升学的计划,令她走进了香港大学的校门。香港沦陷后呈隔离状态,港大停止办公,异地学生为求膳宿,便留校担任防空团员。《烬余录》这样写围城的十八天:“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张爱玲未有完成学业便回到上海,《封锁》续写了战时封锁中的隔离感知,也像先知预言一样写到口涎的重压——“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为隔离留下了一个精致的箱子意象,充满了禁闭的压抑感:“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原以为少多恨都在箱子里安息,只是“罗”“绮”尽是绕丝边,绕丝绞丝恨绵绵。箱子关上,才是抢粮和囤积的开始。
张爱玲不单写隔离的重、隔离的闭,也曲尽了人在空虚和重压下,如何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她在《烬余录》提到“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又在《倾城之恋》中借着一位未有参与抢粮的落难佳人,写出了隔离的空和恐怖:“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到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
或许张迷心里都有这样的一个疑问,张爱玲曾三度来港,可以算是香港作家或“南来作家”吗?学界和文艺界对“香港作家”的定义一向从严,张爱玲的文学生命未有在港落地生根,故于香港只为过客。张爱玲五十年代重访香城,寄居三年,一直心系世界。然而吊诡的是,香港最为人熟知的文学形象,皆由张爱玲所造。张爱玲居港时间未有细写香港,离开之后,却反复在上海和美国重写这个“夸张”“犯冲”“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张爱玲的公开发表,始自1943年的《二十世纪》英文评论。她在赴美后希望借着英文小说打入西方市场,但始终未有成功。张爱玲的创作,虽然未有走进世界,却走上了舞台和银幕。随着其作品的影视改编和舞台搬演,张爱玲逐渐成为一个文化标志,象征着都市感知和人情洞悉。所谓华丽与苍凉,华丽者是城市物质,苍凉者为世情底蕴。
张爱玲这种澄澈空灵的人情洞悉,跟隔离和断舍,有密不可分的关系。隔离的生存状况是寒缩的,但仍有仅余的选择空间。是以如何取舍或断舍,至为关键。《烬余录》写大学生在战争中急于结婚,便会爱上最初喜欢的人:“一般的学生对于人们的真性情素鲜认识,一旦有机会刮去一点浮皮,看见底下的畏缩,怕痒,可怜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会爱上他们最初的发现。”《传奇?再版自序》写人活在西北的寒窑,寒缩的生存就只剩下至亲,因为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如果说《倾城之恋》的题旨,是人在颓垣败瓦中才见真心,那样一切浮华身外物,便都在断舍之列了——“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断舍以后,便是一片空灵。战事结束后,柳原和流苏走进城去,张爱玲这样写一个澄明洞悉的刹那:“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马路突然下泻,眼见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
说到断舍离,张爱玲大概是祖师奶奶。奶奶孤独死于西木区多时才为人发现,房子空洞只剩被铺和日常用品,都是大家熟知的事。断舍了各式家具,仅留假发和衣裳,也是一种取舍。我们都希望所留的可以令她怦然心动——即断舍离哲学中的所谓 “spark joy”。
都说“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张爱玲的话,其实那是胡兰成手笔。张爱玲并不寄望于“岁月”和“现世”,她在《我看苏青》里用的主语是“我们”:“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悠长的未来岁月、自身以外的现世,都难求静好安稳。在2020年,愿大家平安。
(作者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副教授、副系主任(学生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