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是艺术大师张光宇诞辰120周年。这位中国现代设计艺术奠基人与齐白石、黄宾虹齐名,是《大闹天宫》美术设计,中国大众美术、商业美术的代表人物。
近日,世纪文景和活字国际联合推出了一套《张光宇小集》。小集精选《西游漫记》《水泊梁山英雄谱》以及《民间情歌》等张光宇代表作,编为三册。夏衍、黄苗子等人回忆张光宇的文章则收入别册《彩笔千秋》。
本文作者唐薇为画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张光宇小集》编者,2009年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张光宇艺术研究”,与黄大刚合著《追寻张光宇》及《张光宇年谱》、共同主编《张光宇集》。
《张光宇小集》图书。
2020年,又一个农历庚子年。今年,张光宇120岁了。一位画家, 65岁去世,他的生命并没有就此结束,他的名字虽然一时被遗忘,可只要他作品还在人间流传,他的生命就能一直延续下去。前不久,世纪文景和活字国际两家携手,精心策划、设计印制,高兴、高调的向社会推出一套《张光宇小集》,让张光宇再上热搜,回到年轻朋友的视野。这是继五年前《张光宇集》在北京出版之后,又一件有特别意义的美事。
“遇见”张光宇
“遇见”张光宇的时候我24岁,刚刚考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上世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我和我的同学——在社会上都工作了七八年啦——如愿回到校园。那时,学校图书馆的资料很少,如饥似渴的新大学生每次都借不到需要的专业书。于是,同班的邱同学跑回家把她父母收存的画册挑捡了一大包,带到教室让同学们看,其中就有张光宇画册,一本是彩色的连环漫画《西游漫记》,一本是黑白线描《张光宇插图集》。突然遇到张光宇,才知道那部从小就记住再也忘不了的动画片《大闹天宫》中的艺术形象,原来都出自他的笔下。第一次看到书上印着他的名字,觉得特别,张光宇,光宇,这个名字太好了。《大闹天宫》和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再不会忘记。那天,我捧着《西游漫记》和《插图集》爱不释手,问邱,这书哪里买的,我要去买! 邱同学乐啊,你上哪儿买去呀,早卖没了,一看,一本1958年,一本1962年。现在好了,年轻朋友拿到《张光宇小集》,所有这两本书的作品都在了,不仅如此,里面还有更多的精彩,更多的故事。
说起张光宇笔下的精彩,第一在奇趣,第二是美妙,第三辛辣无比。他的画,总体说来,这几个特色或取其一,或二者三者兼有之。
《水泊梁山英雄谱》?
笔下奇趣
第一卷中《水泊梁山英雄谱》,你看那李逵时迁武松林冲,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哪个不是过目不忘?下一次不管在哪里再看见,立刻就能认出来。你看《大闹天宫》里面的孙悟空孙大圣玉皇大帝四大天王,还有太上老君二郎神巨灵神土地老儿,哪一个不是活脱脱、在每个人心里长着的模样。专家评论说,张光宇笔下的形象符合公众的期许,就是说的这种情形、这个道理,不是你画家指着画告诉别人这个人物是谁,而是老百姓一看就心领神会,就会认可就会叫好点赞:你这个画家画的就是那个人物那个神明那个地方。花果山水帘洞兴许有人会说见过,可谁见过天上的凌霄宝殿,谁见过大洋底下的东海龙宫?张光宇“神游一趟”都画出来了,画出来老百姓就认可了。几十年里长大的数万万孩子认可了,全中国的孩子、甚至全世界的孩子看到了、也认可了。孙悟空就在那里,那个凌霄宝殿、蟠桃园、花果山就在那里,就在《大闹天宫》里,就该是那个样子,比我们的脑子里“期许”的样子更要可靠更要好。那么多的中外各年龄段的百姓心里边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张光宇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他一直就是百姓中的一份子啊!
张光宇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京剧是当时最受百姓欢迎的一种流行艺术。那个时候年幼的张光宇没别的嗜好,就喜欢悄悄跑到舞台后面听戏画脸谱,回到家他还喜欢带着一群邻家小伙伴敲锣打鼓扮戏唱戏。虽然“舞台”、“服装”免不了有点简陋却也是一片真心、一本正经、特别用心了。到了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张光宇跟着一位张聿光老师开始画布景、做机关布景——有报上的照片为证,鹊桥的鸟儿据说都能动呢。
张光宇喜欢逛家乡的庙会,喜欢逛上海的城隍庙。这些地方到处都是民间美术,比如年画,剪纸、神像、纸马、镜子画儿,比如泥娃娃、木雕,草编、竹编、瓶瓶罐罐……总之他喜欢的都是各种民间手艺扎堆的神奇之地!
有这么多好东西放在心里,富足的就像是心里装着个巨大无比的大仓库。当年上海的摩登世界,新电影院,新舞台,新书新杂志新报刊新诗歌新文学新艺术层出不穷,也真是让年轻新人目不暇接,这个来自无锡县小城的少年张光宇被崭新时代裹着一起朝前奔跑。
即便是后来发生的日寇侵华、全面抗战,北方的九一八、七七事变,上海的一二八、八一三;即便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二战开启;即便是湘桂黔大逃难,张光宇始终没有忘记他手里握着一支画笔。自成年以后,他用这支笔既画过战斗的将士,也画过护佑着中华故土的龙女神明; 画过善良的平民百姓,也画过丑陋的军阀政客。烽火连天,尸横遍野,他忘不了用铅笔画速写保存即将毁灭的文物,庙宇的垂花门木雕、丰乐桥头的石刻莲花、卷草,造型奇特的石雕宝象……在最艰难的战争时期,他,一个逃难的文化人,和老百姓一起颠沛流离,一起闯过真正的鬼门关,他心里刻着中华文明的苦难、辉煌,装着中华精神流传的火种。
也说美妙
《张光宇小集》第二卷,一开篇首先是配歌词的69图《民间情歌》,69图情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页页图文美妙、有趣、妙不可言。张光宇的这些画作从1934年到1936年,近三年里陆续在上海的几种漫画刊物上发表。小集中选编的民歌和故事图画,统一都用了淡绿底子、墨色线条,特别单纯、明快。当读者细细品味一段段短的歌谣,细细品味一幅小小的图画,即便画里只有一把扇子,一对耳环,一支莲藕,一根针线、一个肚兜,所包含的真情美意和俏皮,总会流露出绵绵的情意打动人心。
其实张光宇画民间情歌的心情和当时的社会时代大背景是有些关系的。张光宇到上海读小学时,鲁迅在北方提出成立国民文术研究会,整理歌谣、谚语、童话传说,发挥光大,辅翼教育。北京大学很快组织起研究会,动手整理刊发“近世歌谣”。1918年,18岁的张光宇在《世界画报》上发表了一段《看牛山歌》漫画,似乎呼应了北方的声音。
上世纪二十年代最初的几年,北京大学民谣研究会《歌谣》周刊创刊,不久朱自清先生在清华大学开设歌谣课程。这段时间,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张光宇在上海和故乡无锡之间工作往来,当绘图员、当编辑、相亲、乔迁、完婚……可能他有了更多机会、条件收集民歌。
张光宇曾经写道:“几年来从生活的挣扎下抽得了一些余暇,没有其他的嗜好,除了一些涂抹之外,还喜欢收藏一点民间艺术的书本和几件泥塑木雕的破东西。由于爱好民间艺术,我对民间文学也发生了兴趣,尤其是情歌。”“民间情歌,它的好处就是能写出真情实意,比诗词来的健美活泼,比新体诗更来的勇敢快捷。”
张光宇绘民间情歌的形象以女性居多,和沪上报刊广告各式美女形象有所不同的是,他笔下的女性许多是乡村的劳作者,洗衣的、撑船的、插秧的、提水的、纺纱的、卖烟酒的……这些劳动女性健美、洁净、清秀,有的还显得特别自信有主张。比如“丈夫不成器,还是出去纺棉花”,那个头上插着花、背上背着娃的妇女,利落能干,颇有气场。回工厂做工?说走就走,一点儿不犹豫,你再细看她那小眼神儿,是不是美妙传神妙不可言,她就是有她的底气!想想既往的丽人绣像,有谁敢要求这样的自由?
民间情歌的美妙,更在于作者对人物内心深入的理解和刻画,他笔下的女子,各种的模样清秀、身段婀娜、敢做敢为,但并非无脑一族,那些美丽女子都有自己的个性,追求自由的灵魂。她们不是格式化的美女,没有一模一样的锥子脸和“精致妆容”,她们每个人都是一段别样的风景,一首别致的小诗。(张光宇同时期还画过一幅女演员化妆成村姑的漫画,可以和《民间情歌》两相对照一下)
辛辣的讽刺
说到讽刺,就不能不提到张光宇的《西游漫记》,这部长篇魔幻现实主义漫画杰作。《西游漫记》借用了古典小说《西游记》的章回故事结构,写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僧替国王去西天取天书,写一路之上师徒们在奇奇怪怪的国度遇到奇奇怪怪的人、事、妖、魔、鬼魅。到过的地方有纸币国、埃秦古国、伪秦国、梦得快乐市、美发厅,遇到的人事不止国舅、黛玲娘娘、市长、士兵、拿破仑,不止“铁扇公主”、毛尖鹰、鸦鸦乌、三头毒龙,故事看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际上是故事新编连环漫画,是画家调动各种艺术语言,辛辣讽刺、无情揭露上层官僚政客、下层恶吏爪牙利用战争中饱私囊,盘剥压迫社会大众大发国难财的丑态!张光宇用假面舞会讽刺政客的骗术,用毛尖鹰象征特务统治,用伪秦国暗喻蒋汪政府的胡作非为。1945年的冬季,住在重庆的人们蜂拥着去看《西游漫记》展览,每位参观者心里都明明白白,画里的话,是美术家的投枪,于是参观者会心的笑出声。
其实在1936年的上海,张光宇等漫画家发起中国第一届漫画展览会,他写过简明的一段:“漫画展览会是完整的漫画精神的发挥,他仍旧是非常真切而率直的现实性的表现,他仍旧是代表心里所想的口里要说的一种艺术,在纸面上活跃着的仍旧是一种讽刺的或幽默的手法,他的对象是描写人世一切矛盾滑稽得可笑的纠缠,更揭穿了一切丑恶与虚伪的面目,在他们的笔底下还是需要锋利尖锐的剖解性,纯正不偏的判断性,夸张能使事态更明达一点,善谑而不是故意刻薄……”漫画家的创作既是感性的、艺术的,又体现了他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对于社会责任感这条,张光宇在多年后重提《西游漫记》创作经历,又提笔加了一句话:“我不是专门模仿所谓西洋的东西其中是有我们的民族特色在内质之”
再回到四十年代的成都,另一次《西游漫记》展出现场。来自英国的“华西大博物馆西人苏列文Michael Sullivan夫妇频频询问第二集何日可展出?”作者回答:“实在还没有动笔。”十分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西游漫记》确实没有续篇。在《张光宇小集》第三卷中,紧接着《西游漫记》编排了十幅《新西游漫记》彩图,但故事没有展开,下一组十四页《大闹天宫人物谱》,已经是张光宇给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所作《大闹天宫》美术设计的主要部分。两组作品的创作时间分别是1954年和1960年。不过,作品摆在一起,却呈现了一条清晰的时间线,中国文艺发展的时间线,我突然想:这或许是作者借他的作品和《张光宇小集》给读者送上一个幽默的回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