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光诞辰百年:重看孟光画室,艺术港湾中的鲜妍与灯亮

孟光(1921-1996)是一位久被掩蔽的学者、艺术家和美术教育家,今年是他诞辰百年。“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获悉,由于疫情,孟光百年纪念展将推迟举办。

1950年代,孟光先生创办的“孟光画室”成为上海正规美术学院专业教育机构外迁并缺失下的补充,培养了数量可观的一大批美术人才,他在美专的得意门生陈逸飞、夏葆元、魏景山等,以及慕名而来的入室弟子赵渭凉、胡项城等,都是他家的常客,而他位于思南路的家也因此被戏称为“第二美专”。老一代学人的风范,不应泯灭于风卷沙埋之中。拂去历史尘埃,今天更该重新认识孟光的心路历程,正确评价他在艺术和美术教育史上的地位。

孟光(1921-1996)

孟光《青春》油画 1983

随着时序的推移,孟光先生逝世已有二十四年。依中国传统的算法,今年是先生的百年诞辰,他的身影已渐渐隐入历史背景的深处。但是,在曾经深受先生之泽滋润养育的众多学子心中,已然为先生建起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一个师道尊严被群体意识消融,师生关系被物质功利侵蚀的年代,这样的纪念碑不说绝无仅有,也极其罕见。它的建立,完全是基于先生自身的风义节操,襟怀气度,教书育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是基于学子们对先生的尊崇敬仰,知恩图报。孟光先生仿佛一盏放在灯台上的灯,他用光华照亮了一家人,这家里有他的家人,更多的,是那些有如家人的求艺问道的莘莘学子。

一、垂范于世的光荣经历

孟光先生一九二一年出生于江苏常州。按照学界对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划分,孟光先生当属于1910年至1930年间出生的“后五四”一代。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孟光先生毕业于刘海粟先生等创办的老上海美专,接受了完整系统的美术教育,让他受用一生。孟光先生毕其一生,恪守老上海美专的艺术理想和教学理念,是蔡元培题写的校训“闳约深美”的忠诚实践者。

正当孟光先生跨出校门,未料却突遭外寇入侵,国脉危殆,抗日烽燧四起。转眼间,一名风华正茂的青涩少年成了指点江山的热血青年。当他毅然投笔从戎,渡江参加新四军,那年他才十九岁!

青年时期的孟光

他甫入伍,即担任旅服务团美术组长,办报纸,出画刊,刻木刻,写剧本,组织话剧团、合唱队,演出进步话剧、活报剧和小歌剧,并亲自参加演出,以动员群众,宣传抗日;后又担任连指导员,带领部队攻打日伪据点,在战斗中还负过伤。其间,他曾受服务团派遣,到上海扩军,一次即动员了三十多位有志于抗日救亡的青年学生北上参加新四军。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来说,该是多么难能可贵,需要有多么惊人的胆量和气魄!

抗战胜利,举国欢庆,但喘息未停,便又陷于内战。其时,孟光先生在上海积极参与和平民主运动,在公祭昆明“一二·一惨案”死难烈士大会上,他画了大幅烈士遗像,并作为主祭团成员与宋庆龄、柳亚子、马叙伦等一起站在主席台上。孟光先生还参加中华全国木刻总会,与李桦、野夫、杨可扬、王琦等版画家一起创作,他作为驻会工作人员,到常州、无锡等地举办巡回展览,还开展“木刻之友”活动和举办“木刻函授班”,吸收学生、工人和店员等木刻爱好者,传授版画技术,组织集体创作,用作品“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一九四九年春,百万雄师渡过长江天堑,孟光先生向时任苏南区党委书记、后任上海市委书记的陈丕显报到,被分配在常州市军管会工作,后出任常州市美协首任主席和常州市文联副秘书长。

毋庸置疑,这是孟光先生一生中足以引为自豪、垂范于世的光荣经历。但是,这也是一段被淡忘和被掩蔽的历史,他在日后政治上遭遇的不公正对待,更为这段历史增添了一抹悲剧的色彩。

孟光先生相对还算是侥幸的,他只是从军队被转到地方,殊不料,由此他却得偿所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开始了另一段堪称辉煌的艺术生涯。所谓祸福相倚,幸与不幸,有时真是难以分说,未可遽断。

二、何以与众不同,何以敢为人先

一九五二年,孟光先生回到上海,直到一九九七年去世,在漫长的四十多年时间里,他一直生活工作在这座城市。他的回到上海,不啻是一次身份和理想的回归。从此,他的心在艺术的港湾安顿下来,得以充分发挥他的艺术才能,从事他视为生命的艺术创作和美术教育。

这一时期的孟光先生,一直处于激情奔放、精力旺盛的创作状态,当是他一生中创作的丰收期。在按照当时倡导的“情节性绘画”的精神和在创作中反映现实生活的要求下,他的作品感情真挚,形象饱满,凝结着他对新时代的热情。可惜这些作品都在浩劫之年毁于一旦,从现在仅存的几张作品的图片中可以看出,这些作品既带有当时定于一尊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苏式油画风格,同时又保留着他在老上海美专时期所形成的有着某些现代主义绘画元素的痕迹,因此与流行的“灰调子”拉开距离,显得与众不同。而恰恰是这“与众不同”,显示了他个性化的审美情致和他所坚守的艺术精神。

1950年代中期,孟光在创作油画作品《锻工》

从1950年代末期起,孟光先生开始将事业重心放在美术教学上,但仍坚持油画创作和对油画艺术的探索。及至“文革”骤起,老一辈油画家无一幸免地被剥夺创作权利之时,他仍一如既往,“躲进小楼成一统”,默默地恪守着他的精神家园,决不放弃他的艺术追求,只是作品内容已从主题性转向当时被斥为“资产阶级腐朽艺术”的静物花卉。

对此,孟光先生说:“当人类之间还存在着猜疑,不公平,明争暗斗,甚至互相残杀的时候,我要创作更多的作品,更多象征着爱和美,生命和活力的花儿,它们仿佛就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他们能够为一个理想,向地球上所有有理智的生命呼吁,人们应该彼此和平互助,真诚地友爱,应该珍惜生命,对一切生命现象作出公正,完善的安排。让人们生活得更美好。”

孟光《花》油画 1984

孟光《瓶花》油画 1978

他的静物花卉,并非兴之所至,偶一为之,而是心有所属,有感而发,深蕴着他一腔呼之欲出的人文情怀。而随着他静物花卉创作的渐次深入,又开启了他对绘画语言和风格样式的探索之途。

平心而论,如果以历史的眼光来看,或者按现实的价值判断标准来衡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写实油画主流地位的确立,自有其合理性和现实意义的一面。事实上,写实、表现,具象、抽象,并无孰优孰劣之分,全凭画家的自主选择。但是,对一个画家来说,时间往往会改变他思考和观察事物的方式,艺术感觉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文革”结束,睽违多年的西方艺术思潮蜂拥而至,老上海美专现代主义艺术传统在新的历史时期机缘巧合,遇到新的接续点。

孟光《水乡陈慕》油画 1980

此时,“八五美术新潮”尚在酝酿之中,重视个性和多元取向的自由创作还是以后的事情。而那时孟光先生便已自觉地深入对艺术本质的思考,富有创意地从艺术表达语言的层面进行探索,并且有意识地在探索的过程中强化个性绘画语言。这种变化在他的静物花卉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往昔的写实风格已退出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潇洒写意,画面讲究节奏舒展的韵致,追求缤纷空灵的意蕴,在精神指向上朝抒情性和中国传统审美意象靠拢,从而开始建构起属于自己的风格语言。

其时,孟光先生已经六十开外了,但他却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迸发出生命的激情,勇于探索,敢于创新,成为中国当代油画语言探索的先行者,这在他这一代老画家中是不多见的。

孟光先生在他的笔记中写道:“我认为只有在艺术创造中真正有鲜明的特色,才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足迹,并且丰富已有的艺术宝库,我想这是我们每一个艺术家的使命。”不难想象,如果天假以年,孟光先生有足够的艺术生命,他必定会让自己始终处于一种鲜活的、充满动态的创作状态之中,而在中国油画的现代座标上,也必定会占据具有标杆性的显赫地位,这应是毫不过分的期许。

孟光《荷》油画 1985

孟光《秋阳夕照》油画 1985

三、思南路上的“第二美专”

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上海曾经美术学校林立,成为全国美术教育当之无愧的中心。但到了建国之初,却只剩下硕果仅存的一所老上海美专。而两年后的一九五二年,连这唯一的一所美校也被迁并到外地,致使正规美术学校竟然一度出现空缺,美术教育面临着中断的危机。当此之际,孟光先生创办了“孟光画室”(原名“集体美术研究所”,又名“集体画室”),成为上海正式美术学院专业教育机构缺失情势下的重大补充,培养了数量可观的一大批美术人才。

位于上海思南路上的孟光故居

上海的画室并不自孟光先生始。作为社会化的民间业余美术教育的一种形式,曾经是上世纪前半叶上海独有的业余美术教育现象。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上海的画室——诸如在孟光画室创办之前的充仁画室哈定画室东方画室等,在推动中国美术教育的发展和城市文化建设上,都起到了引人注目的积极作用。

但是,孟光画室的创办更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因为它的出现,在当时填补了上海美术教育的空白,进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正规美术学校“替代”的地位,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而对孟光先生自身而言,当可看作是他在战争年代从事大众美术运动和举办美术辅导活动的一种自然延续。

孟光画室在一九五九年因孟光先生进入新成立的上海美专担任教职而不再招收新学员,但他优良的教学作风在上海美专期间得到进一步体现。学生赵以夫回忆说:“在学校中的师辈里,最值得我个人钦佩、崇敬并将永远铭心的是孟光恩公。他的师德、人品、造诣,堪称一流上品,他造就了一代美术人才……在孟公身上,我看到这一代上海文人的缩影。”

其时虽然他已任公职,他的画室已不再举办,但他的家在晚上或节假日依然是高朋满座,门庭若市,他在美专的得意门生陈逸飞、夏葆元、魏景山、邱瑞敏、赖礼庠、陈川等,以及在校外慕名而来的入室弟子赵渭凉、胡项城、林铁等,都是他家的常客,此时他不仅是诲人不倦的师长,也成了与学生们切磋交流的贴心朋友,而他位于思南路的家也因此被戏称为“第二美专”。

1980年代中期,孟光(右二)与魏景山、夏葆元、杨正新在人民公园

“文革”爆发,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的是教育界大中院校,而此时孟光先生的家,无形中成为美专学生和许多美术青年心仪的艺术殿堂。思南路七十七号俨然就是一个群贤毕至,精英雅集,半地下性质的“艺术沙龙”。赵渭凉在他的回忆文章中将其称为更具感情色彩的“诺亚方舟”,《创世纪》说:“诺亚是个义人,在当时的世代是个完全人。”孟光先生和他的家之所以众望所归,不仅是因为他的学养修为,更是因为他的真性情——宽厚可亲,朴素自然,笃实方正,儒雅谦和。这位从民国年间走出的既传统,又西化的恂恂长者,那种风度,那种襟怀,那种时时处处都在为他人着想的无私品格,让赵渭凉联想起诺亚和他的方舟,自有其充足的道理。

“文革”结束,孟光先生辛勤耕耘的美术教育事业重又焕发生机。在一九八○年代初,他除继续在上海美专(后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担任副校长,还与他的老战友、当时以教育改革家著称的交通大学领导邓旭初,共同创办了中国综合大学设立的第一个艺术学科,首次提出理工科大学应当提高艺术修养的教育理念。

在领衔担任美术学科带头人期间(孟光和吴大羽分任上海交大艺术部正副主任),他将夏葆元、陶锦荣、赵渭凉、吴健、赵以夫、洪基杰、陈川、张阳等昔日的高足门生召至麾下,担任各美术专科课程教席,成了真正的“亦师亦友”。其时教育体制改革才刚起步,孟光先生就提出了富有战略性和前瞻性的改革举措,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大学教学改革道路上披荆斩棘的开拓者。


1980年代中期,孟光与刘海粟及其夫人夏伊乔

1985年秋访美期间,孟光与书画鉴赏家王己千

孟光《访美日记》手稿

除此之外,他还一度兼任上海师大艺术系副主任、上海科学技术大学艺术院院长,惜乎此时他的健康出现了问题,未及充分施展他的宏大抱负。

孟光先生去世不久,他在上海美专的学生陈逸飞专门设立“孟光艺术教育基金”,以纪念这位曾培养他成长的师长——至少在上海美术教育界,这是学生对老师知恩图报仅有的一例,从中不难感受到曾经受业于孟光先生的众多学子对恩师绵长深厚的思念。

四、不熄的“素描运动”

在长期的教学生涯中,孟光先生一直以教授素描学科而享有盛誉。

为了完整系统地表述他的素描教学体系,孟光先生将他丰厚的素描教学经验整理成文,以为教材,名曰《素描述要》(原名《素描教程》),全文近四万字,凡八章,配图一一五幅,条分缕析,深入浅出,充分体现了孟光先生所强调的“既要绘形,又要传神”“表现思想感情和精神风貌”“更直接、更纯粹体现出画家的创造能力和审美意趣”的素描教学理念。

多年后,陈丹青提出“上海式素描”的概念,对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一群艺术精英素描作品作出一种概括性表述,作为一个艺术群体他们形成了既有别于“学院派”又迥异于“工农兵素描”,并且远非照搬契氏(指契斯恰科夫)体系所造成的“千人一面”的类同风格可比的,别具一格的地域性素描样式。这群艺术精英所秉持的,就是孟光先生的素描理论,而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孟光先生的弟子学生。也是这个群体,在“文革”中还曾自发地掀起了一场半地下状态的“素描运动”。

孟光 《头像》素描

这场“运动”的参与者可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夏葆元、陈逸飞、魏景山、邱瑞敏、查政、许明耀、黄英浩、赖礼庠、万福堂、汤沐黎、夏予冰、何祖明、赵渭凉、陈丹青、韩辛、林旭东……

时间到了一九七○年代末期,大环境已显宽松,作为当年“素描运动”的余绪,这批参与“运动”的积极分子一起合作,由赵渭凉、汪铁、吴健等人主持策划,请孟光先生担任导演,精心制作了一部名为《素描》的教学片。

《素描》电影教育片 1979年,编导孟光,示范:陈逸飞、夏葆元、魏景山、赖礼庠、陈丹青、赵渭凉、汪铁、吴健,摄影唐文,解说席美娟。图为孟光与赖礼庠、赵渭凉、汪铁等讨论《素描》电影拍摄方案。

《素描》电影教育片中,陈逸飞(1946-2005)作素描示范。

现在看来,当年的“素描运动”,无疑是特殊年代在地下涌动的一股充满生命活力的艺术潜流,至于这场“运动”究竟达到何种高度,参与这场运动的年轻画家和美术爱好者们日后在艺术道路上走得多远,这些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始终坚守着理想和信念,是在他们心头时至今日仍然闪烁着的精神的火花。

五、点灯发光的人

孟光先生和他那一代知识分子,除了学有所长,在专业上造诣深厚,而且大都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和学识,富有审美情趣,在其他领域广泛涉猎,成为跨界通才。孟光先生在年轻时才情横溢,雄姿英发,绘画本行自不必说,编剧、导演、表演、歌咏、摄影……无不专精。是真名士自风流。当一个艺术家能让精神生活和理想情操转换为艺术,不趋时流,不干名誉,不涉功利,纯粹为了精神得以附丽,使现实具有意义,那么他必定率真高逸,超俗洒脱,呈现出充满活力的生命质感。由此想起鲁迅对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兼具“悠然见南山”和“猛志故常在”两种性格的评价。他的评价或许有助于加深对孟光先生性格的理解。孟光先生并不缺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理想精神,这种精神,使他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投笔从戎,立马横戈,上阵杀敌;但在其内心也深深蕴藉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细致入微、丝丝入扣的文人情怀,这种情怀,又使他对世相人情生命怀有仁厚慈爱之心,让自己如深埋灰烬的炭火,发出明亮灼热的光华。

孟光《成长》油画

但是,孟光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又注定是命运多舛,道路坎坷。时代决定命运。以孟光先生的人格和才华,如果能早些给他一个和谐开放、清明包容的环境,提供一个驰骋理想和追寻人生价值的广阔空间,他必定能在事业上更加充分地施展经世抱负,成就更加卓有建树的业绩,发挥无可替代的作用。然而,他是带着太多未竟的心愿离开人世,他的内心一定是寂寞而痛楚的。

如若要对孟光先生多方面的成就作一总体评价,难免顾此失彼,但是将教书育人作为他一生最值得自豪和欣慰的事业,或许无可争议。曾经在孟光门下受业求学的众多私淑弟子心目中,将他们与先生在一起的岁月视作“孟光时代”,学生引以为荣,先生当之无愧。

孟光《蓝色的梦》油画

然而,时间中的孟光时代,终究已渐行渐远,孟光先生那一代人,已稀若晨星,相继陨谢,唯愿人格魅力和艺术精神上的孟光时代,仍将绵延不绝。从某种角度来看,孟光先生是一位久被掩蔽的学者、艺术家和美术教育家。拂去历史的尘埃,重新认识先生的心路历程,确立他在艺术和美术教育史上的地位,是弟子学生们纪念他的应有之义。老一代学人的风范,不应泯灭于几十年的风卷沙埋之中。孟光先生风义平生,门生学子既受其所赐,就应向赐予者表述由衷的怀念之情,深深感谢像孟光先生这样的点灯发光的人。

孟光于1958年

2020年元月于上海

(本文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为《风义平生,光华长存——孟光先生百年祭》。本文图片翻拍自《孟光时代 师生艺术文献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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