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风雨琳琅》一书试图以林徽因和她的生命世界中所能观察到的复杂时代和价值选择为线索,勾勒民国初期留学归来,致力于家国建设、民族独立富强的一代知识分子群像,再现他们在剧变的、忧患的时代底下的命运轨迹,浮沉与思考。
本文选自该书,讲述了当年由林徽因的诗作《别丢下》而引发的文坛争议和笔战。澎湃新闻经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这般浓烈的画面,在林徽因笔下也只是灵光一现,偶尔为之。更多的时候,她的诗还是宁静而充满节制的古典主义基调。比如1936年3月15日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的《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或许是因为涉及自己的情感往事而不得不谨慎,林徽因的这首《别丢掉》一反《一串疯话》的大胆、直接,表达极尽含蓄、婉转和内敛。诗中,林徽因借隔山灯火、空谷回音、冷泉松林追忆一段失去而又无法忘怀的情感,迂回曲折,欲语还休,几乎可以说是字字用心,句句斟酌,叫人颇费猜测和思量。对于这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有人干脆说看不懂,比如冰心的知音梁实秋。就在林徽因这首诗发表5天后,1936年3月20日,梁实秋化名灵雨,在自己创办并主编的《自由评论》周刊上撰文批驳梁宗岱关于诗的明白浅显容易让诗歌流于肤浅的观点,举的例子便是林徽因的《别丢掉》。梁实秋说:“我不得不老实地承认,我看不懂。前两行我懂,由第三行至第八行一整句,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流水似的’是形容第二行的‘热情’呢?还是形容第七行的‘渺茫’呢?第八行是一句,但是和第三至第六行是什么关系呢?第十二行‘只有人不见’是何所指?”
就诗歌的创作和欣赏来说,“看得懂”与“看不懂”,本来就因人而异。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有多少看不懂的人,就有多少“于我心有戚戚焉”的知音人。从这个角度而言,梁实秋的质疑和发难,本就不容易讨到好,再加上林徽因当时在京派文人中的影响力和认同度很高,一场争论势必在所难免。果然,梁实秋的高见见诸报端10天后,沈从文就先站了出来,替林徽因不平。1936年3月31日,沈从文写信给胡适,专门谈到此事。
《自由评论》有篇灵雨文章,说徽因一首诗不大容易懂(那意思是说不大通)。文章据说是实秋写的。若真是他写的,你应当劝他以后别写这种文章。因为徽因的那首诗很明白,佩弦、孟实、公超、念生……大家都懂,都不觉得“不通”,那文章却实在写得不大好。
沈从文在给胡适的信中说,从朱自清、朱光潜到叶公超、罗念生,都认为林徽因的诗写得清楚明白。由此可见,随着梁实秋文章的发表,《别丢掉》已经被当作沙龙话题集体探讨,讨论的结果是“大家都懂”。既然“大家都懂”,梁实秋的说法自然是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果然,紧随沈从文之后,这一年的11月1日,朱光潜也在《大公报·文艺》上发表了《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一文,文章虽无一字讲到林徽因,但行文却处处可以为林徽因做辩护。并且,相比沈从文私下请求胡适出面的诸多考量,朱光潜公开的发言显得直接且犀利。文章中,朱光潜干脆提出,所谓“明白清楚”,不仅是诗本身的问题,也是读者理解程度的问题。“比如说阮籍和李贺的作品,对于一般读者并不够‘明白清楚’,但是仍不失为好诗。”言下之意,梁实秋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他自己的理解程度出了偏差。
在沈从文和朱光潜或私下或公开但不点名的反驳之后,1937年1月,朱自清在《文学》第8卷第1号发表了一篇名为《解诗》的文章。文章开篇说:
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讨论诗的传达问题。有些说诗应该明白清楚;有些说,诗有时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样明白清楚;关于这问题,朱孟实(朱光潜)先生《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报·文艺》)确是持平之论。但我所注意的是他们举过的传达的例子。诗的传达,和比喻及组织关系甚大。诗人的譬喻要新创,至少变故为新,组织也总要新,要变。因为就觉得不习惯,难懂了。其实大部分的诗,细心看几遍,也便可明白的。
这样的开始,有心人一眼便看得出所为何事。朱自清自然也不打算避讳,用“好些位先生讨论诗的传达问题。有些说诗应该明白清楚;有些说,诗有时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样明白清楚”开场后,紧跟着便表明自己的立场:“关于这问题,朱光潜《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才是持平之论”,“大部分的诗,细心看几遍,也便可明白”。随后便接“譬如灵雨先生在《自由评论》十六期所举林徽因女士《别丢掉》一诗……”这几句话直截了当,单刀直入,切入主题。没错,朱自清的这篇文章,为的就是反驳梁实秋对林徽因诗的批评,不同意梁实秋看法的朱自清,认为这明显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说你‘别丢掉’‘过往的热情’,那热情‘现在’虽然‘渺茫’ 了,可是‘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为了说明这一点,在接下来的一大段落,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做了解释。
三行至七行是一个显喻,以“流水”的“轻轻”“叹息”比“热情”的“渺茫”;但诗里“渺茫”似乎形容词。下文说“月明”(明月),“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和往日两人同在时还是“一样”,只是你却不在了,这“月”,这些“灯火”,这些“星”,只“梦似的挂起”而已。你当时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虽没第三人听见,却有“黑夜”听见;你想“要回那一句话”,你可以“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但是“黑夜”肯了,“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你的话还是要不回的。总而言之,我还恋着你。“黑夜”可以听话,是一个隐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来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只因“流水”那个长比喻,又带着转个弯儿,便容易把读者绕住了。“梦似的挂起”本来指明月灯火和星,却插了“只有人不见”一语,也容易教读者看错了主词。但这一点技巧的运用,作者是应该有权利的。
既然是因文本引发的争议,那就回到文本中去,朱自清用最费事但可能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回答了梁实秋的质疑。站在梁实秋的立场,因为一时的口快,接二连三受到来自文坛重量级人物的批驳,怕是他此前没有预料到的。面对朱自清的认真,梁实秋保持了沉默,再无话说。双方的过招到此为止,也算画上了句号。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身处风波中心的林徽因,在这场因她而起的争论中,由始至终没有一句辩解与反驳之词。这并不符合林徽因一贯的争胜好强的个性。以林徽因的行事风格,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她本人并不希望将争议扩大。关于这首诗,梁实秋说他“看不懂”,一方面固然有因人废文的偏颇——和冰心私交甚笃的梁实秋,对林徽因难免抱有先入为主的挑刺儿的心态。但在另一方面,这首诗本身的含蓄、隐晦、曲折也是实情。这首诗之所以隐晦,究其根本,朱自清和梁实秋所争论的诗的技巧、技艺恐怕都还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应该还在于林徽因的内心世界。所谓诗如其人,在西洋格律诗中贯穿以古典主义的精神,就像林徽因以大家闺秀的身份接受亦中亦西的教育——独立和西化的自我中,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所以,同样是浪漫主义的影响,在徐志摩,是“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而在林徽因,就是理性克制情感的古典主义。比如,她在一篇散文里曾这样描述自己理解的写诗。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方面跟着潜意识浮沉……另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地互相起了一种作用。”
相较纯粹为情感驱使的浪漫主义,注重感情的同时仍不忘记理性, 在情和理之间找到平衡,才是林徽因内心深处真正希望达到的完美。对待感情也罢,写诗也罢,林徽因的态度,莫不如是。
这才成就了《别丢掉》,纵然哀怨,纵然热烈,终于都成似水的宁静。情感在古典主义的约束下洗净了苦痛,唯余一声轻轻的叹息。
《风雨琳琅:林徽因和她的时代》,陈新华著,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