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著名作家、藏书家黄裳先生藏书极精,而且经历丰富、文笔优美,在文化界和收藏界拥有众多粉丝,又称“黄迷”。我也是黄裳先生的粉丝之一,他所有关于藏书的文章和专著,我都从头到尾仔细读过多遍,从中得到了许多知识。我对古籍善本最初的兴趣,就是上大学时从阅读黄裳先生的《榆下说书》和郑振铎先生的《西谛书话》开始的。后来我收藏古籍善本的某些偏好,也因此与两位老先生颇有相似之处,比如偏重明末清初史料、清代罕见学术书籍,而较为轻视殿版书籍等等。两位先生经眼的古籍善本数量之多、版本知识之渊博,当然不是我所能望其项背的。但书囊无底,智者千虑也难免有一失之时。以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介绍了一种郑振铎先生所未见的咸丰初印本《攀古小庐文》。在阅读黄裳先生著作的过程中,我也陆续发现一些小小疏忽,下面就举两个例子,略作补充。
第一种要谈的是康熙刻本,王晫的《霞举堂集》。
王晫是清初著名作家,尤精于小品文。他终身隐居不仕,但交游却很广泛,当时名家如周亮工、施闰章、毛大可等人与他关系都很密切。其著作有《今世说》《霞举堂集》等。此书为康熙刻本,内容多有可观,版刻亦颇精整,流传却很罕见,是清初别集中比较难得的一种。黄裳先生在齐鲁书社版《清代版刻一隅》中就选了此书,其文曰:“霞举堂集,康熙刻本,三十卷。前有洪若皋序,方象瑛序,此为典型康熙刻本体势。尚有康熙十九年文沾堂刻三十五卷本,与此不同。”
《霞举堂集》序、目录及卷一
此书十几年前我也有幸得到一部,书品甚佳,极初印,是一个三十五卷本,当时我未仔细比对,认为这个本子可能就是黄裳先生说的“康熙十九年文沾堂”本。后来查阅《清人别集总目》,发现书中记录了两个不同的康熙刻三十五卷本,一种是半页九行,四周单边;另一种是半页十行,四周双边,后一种正与我得到的这部相同。再与《清代版刻一隅》所附书影对比,发现完全一致。黄裳藏本应该就是这个三十五卷本,只不过缺了后五卷,可能是被书贾冒充全书骗过而已。而且鄙藏本卷首除洪、方二序外(此二序未明言卷数),还有毛大可序及吴舒凫所作的凡例,其中都明确谈到其集分为三十五卷。黄裳先生藏本恰恰缺少这两篇文章,可能并非巧合。第三十一到三十五卷分别是词三卷(分小令、中调、长调)和杂文二卷(更定文章九命、物类相感续志)。王晫词作曾见康熙霞举堂刻本《峡流词》三卷,为徐乃昌林葆恒旧藏,但未对勘,不知有何异同,杂文二卷通行本为《昭代丛书》本,流传较广。《霞举堂集》版刻还有一个颇具艺术意味的特色,就是每卷末尾都摹刻了几方王晫曾经收藏的印章,印文也颇有趣,如“一肚皮不合时宜”“人各有志”“写胸中事”等。周亮工的《尺牍新钞》也有类似情况,这大概是清初才有的一种风尚吧,后来的书中似乎没有见过。
每卷末尾都摹刻了几方王晫曾经收藏的印章
《清人别集总目》虽然正确记载了两个不同的三十五卷本,却没有发现黄裳藏本就是其中之一,反而又把这个三十卷本另外收入,并注明藏家为“上海黄裳”,可能也跟我开始犯了同样的错误,没有仔细对照书影。《清代版刻一隅》后来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增订再版的时候,黄裳先生删去了《霞举堂集》,也许他也已经知道这是个残本吧。
第二种书是乾隆刻本,明人钱士升的《赐馀堂集》。
钱士升为明末名臣,万历四十四年中状元,后仕至礼部尚书,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崇祯九年他因触怒皇帝而称病辞归,隐居不出。甲申变后,他与钟鼎臣、马嘉植等起兵反清,兵败后削发为僧。这样一个曾深度参与明末政治的大臣,他的文集自然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非寻常文人别集可比。
此书也颇为黄裳先生看重,《梦雨斋读书记》和《来燕榭读书记》都将之收录其中。《梦雨斋读书记》《赐馀堂集》条(114页)写道:“此嘉善钱士升集,刻于乾隆中。原目云卷八之十嗣刻,恐终无全书也。集绝罕传,所收尺牍二卷最可读,明末政局所记甚详,有致祁彪佳、钱谦益诸札,多存故实。其答瞿起田书云:‘时事至此,言之痛心。以今日人事,参之天道,征之史册,万无不乱者。直争旦晚耳。’其议论沉重多类此。士升所撰《表忠记》,余藏崇祯刻本。又有所刊梅道人遗墨。此册得之海上,颇快意也。丙申小满前二日,黄裳记。”文字虽然不多,但黄裳先生得善本的喜悦之情却已跃然纸上。
《赐馀堂集》目录
今按,此书的确如黄裳先生所言,“书绝罕传”,内容也颇可珍贵,保存了许多明末政局的信息。但卷八到卷十却并非“终无全书也”,后来确实增刻了这三卷,成为十卷的完书。全部十卷的刻工都很工整,但如果仔细对比,还是能看出前七卷与后三卷略有差别,估计前后非出一批工匠之手。后三卷的内容分别是碑、墓志铭和传、祭文、杂著,其中也有不少文章有关明末政局变幻,可资历史研究,但与明末辽事却并没有什么关系,估计是后人刻书时惧怕文字狱有所删削。
《赐馀堂集》卷七
《赐馀堂集》卷八
《赐馀堂集》卷十
又及,明隆万时大臣吴中行亦有同名别集,为十四卷。容易与钱士升集相混淆,附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