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是北大学者、批评家、诗人姜涛梳理现当代诗歌的历史脉络的评论集。如何读懂并写好一首诗?当代诗的抱负是什么?姜涛提出:所谓“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虽然能深入生活世界的肌理,但去结构、脱脉络的感受方式,会带来一种“稗史”的写作倾向。能否在与人文思潮的联动中,重新安排、强有力地想象“个人”,甚或决定了当代诗的前途可否长远。本文节选自他评论朱朱诗作的《当代诗中的“维米尔”——谈朱朱的视觉及历史想象力》一文。
将历史情色化,处处着眼其阴影、褶皱,这种“稗史”式的眼光,在当代诗中并不意外,稍不留神,也会落入轻巧、流俗的趣味之中。在《清河县》中,朱朱有意挑起一盏灯,让读者窥见历史幽微的曲线、裂口,但这组诗最了不起的地方,还是一种维米尔式的专注和笃定,一种赋予结构的热忱。我读了马小盐的评论《〈清河县〉——朱朱所构筑的诗歌环形剧场》,看她煞有介事地梳理潘金莲、西门庆、武大郎、武松、王婆、陈经济等人物之间复杂的欲望与观看,并给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结构图:
这个构图包含三个圆环和更多的三角,似乎评论者“脑洞大开”的产物,但她的分析,我基本认同。在这组诗中,朱朱的确显示了非凡的结构能力,单是《洗窗》这一首,就足以令人目眩:
一把椅子在这里支撑她,
一个力,一个贯穿于她身体的力
从她踮起的脚尖向上传送着,
它本该是绷直的线却在膝弯和腹股沟
绕成了涡纹,身体对力说
你是一个魔术师喜欢表演给观众看的空结,
而力说你才是呢。她拿着布
一阵风将她的裙子吹得鼓涨起来,腹部透明起来就像鳍。
现在力和身体停止了争吵它们在合作。
这是一把旧椅子用锈铁丝缠着,
现在她的身体往下支撑它的空虚,
它受压而迅速地聚拢,好像全城的人一起用力往上顶。
站在椅子上的潘金莲,巍巍然如一位凌空的女神,被全城人的眼光,也被“我们”(读者)的眼光向上顶起;而一个力量又倾泻下来,在与身体的抗衡、对话中,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平衡系统,绷紧的直线之外,还有曲折与凹陷处的涡线。如果把这张图画出来的话,应该完全符合力学的原则。我们能想象,朱朱像一个画师,更像一个工程师,倾身于视觉的想象,绘制了这样一个镂空的人体、一个摇摇欲坠的结构。“我们”也在他的引领下,参与了“洗窗”的游戏,感受危情的一刻。前面一首,诗中出现过的“绞刑台”意象,而此刻,看客们似乎站到了踏板上:“姐姐啊我的绞刑台/让我走上来一脚把踏板踩空”。
《洗窗》中重力与身体的争吵、合作,隐喻了“欲望”与“观看”之间的关系网络,同时也像一种分光镜,折射出了诗人思辨的光谱。朱朱似乎要用某种心理学的框架,试图给出一种人类生活、文明的阐释。如果说潘金莲作为一种幻视对象,寄托了集体性的欲望,王婆作为她的晚年映像,则蠕动于整个结构的最底部,吸纳了欲望解体后的剩余物:“朵朵白云被你一口吸进去,/就像畜生腔肠里在蠕动的粪便”。在后来的访谈中,朱朱交代过他的构想:
我尤其要将王婆这样的人称之为我们民族的原型之一,迄今为止,我的感觉是,每一条街上都住着一个王婆。我记得金克木先生在一则短文里提及,有两个人,王婆和薛婆是我国历史上最邪恶的两位老太婆。是的,的确邪恶,但她们所意味的比这多得多——文明的黑盒子,活化石,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乃至于你可以说她们所居的是一个隐性的中心。(《杜鹃的啼哭已经够久的》)
这段文字应该被广为引述,有批评者提醒,不要以为朱朱也在操弄国民性批判一类话题,“王婆”作为一个原型,更多是一个构造幻象的语言动机、一个丰盈的伦理剧场。这样的判断吻合于当代诗歌的“行话”,即所谓“历史的个人化”,最终要归结到差异性、归结到“语言的欢乐”,不然就会落入粗笨的历史反映论。在我的阅读感受中,朱朱还是一个相当较真的写者,不完全耽于语词的享乐。他挑起一盏灯,照进清河县的深处,灯火洒落处,巨细靡遗,他要指点给我们看文明隐秘的构造。
近年来,当代中国的强力诗人,纷纷转向历史题材的书写,间或穿插了民国的、晚清的、晚明的、六朝的符号和情调,这几近一种潮流。朱朱的叙事诗,多从历史人物和文学典籍中取材,如《清河县》、《青烟》、《多伦路》、《海岛》、《江南共和国》等,似乎随喜式地参与其中。但深细来看,他的“故事新编”有特别的路径,不完全在潮流之中,并不必然表现为对历史身体的随意撩拨、抚弄。由于在特定议题上反复纠结、倾心,不断尝试建立模型,不同于历史“个人化”之后的琐碎自嗨,他的诗反而有了一种“解构”之后“再结构”的活力。《清河县》之外,《江南共和国——柳如是墓前》也是令人瞩目的一首。
甲申年五月,清兵南下之时,江南的传奇女子柳如是,曾应兵部尚书阮大铖之邀巡视江防,以激励士兵守城的意志。朱朱的诗取材于这个传说,结合相关史料,让柳如是“盛装”出场:朱红色的大氅、羊毛翻领、皮质斗笠、纯黑的马和鞍,“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典故”。作为“集美貌才智”及刚烈品格于一身的奇女子,晚年的陈寅恪为柳如是做传,意在“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样,在柳如是身上,朱朱也寄托了很多,她不仅是“江南共和国”的精神代言,而且又一次凝聚了写作者的激情:
薄暮我回家,在剔亮的灯芯下,
我以那些纤微巧妙的词语,
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
用文字造境,构筑“七宝楼台”,也就是进一步为文明赋形,“江南共和国”确实可以看作是一座写作模型中的“幻觉之城”。在论及当代诗中存在的某种“江南style”时,在上面提到的文章中,秦晓宇认为“所谓‘江南范式’,我理解,是不那么‘朝向实事本身’的”,“那些词与物的光影、流年、情绪,全都是审美意义上的旧物”,写作因而显现为“一种呵护与调情般的互文”。他的话讲得漂亮,说破了“江南”的文本性、符号性,朱朱这首《江南共和国》也出色地体现了“调情般的互文”,在静与动、明与暗、柔媚与刚健之间,实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然而,它果真缺乏“朝向事实本身”的努力吗,这倒是可以讨论的一个问题。
显然,对于自己处理的主题,朱朱在知识上、感性经验上,有相当的把握:“南京是一件易燃品,所有设立在这里的王朝都很短暂,战火与毁灭性的打击接踵而来。‘失败’正可以说是这座城市的城徽。”朱朱曾这样谈论自己生活的城市,也道破了南京的历史特殊性。作为六朝古都,南京据守长江天堑,虎踞龙盘,有帝王之气,但自东晋南迁以来,又一次次成为北方铁骑南下袭扰、征服的前沿。建都于此的王朝(政权),不仅都很短暂,且无人能统一北方,如近代的洪秀全、孙中山、蒋介石。中国历史上的统一,“成事者皆以西北伐东南”,这也包括20世纪的中国革命。从历史的长时段看,南北之间、游牧社会与农耕社会之间、北方的粗朴豪放与南方的绚丽奢靡之间,通过贸易、征战、掠夺和融汇,形成了一种相互冲突又依存的动态结构,如何将南北的张力纳入统一的文化政治构架,使北方免于匮乏,南方免于战乱,是中国历史内部的一种结构性难题,长江之水也犹如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一次次的战火,都仿佛内在焦灼的一次次释放,一次次文明的毁灭与重造。
朱朱擅长书写微妙的女性经验,这一次他“积习难改”,仍用女性的身体来比拟一座城市的命运,在压抑与快感、守城与破城、文明的糜烂与“外来重重的一戳的暴力”之间,不断进行“猝然”的翻转。这一系列的辩证把玩,看似在身体与欲望的层面展开,事实上恰恰挑动了南北之间的结构性张力,尤其是“有一种深邃无法被征服,它就像/一种阴道,反过来吞噬最为强悍的男人”一句,带有一种可怕的肉感的吞噬力。当代诗的历史书写,往往会以“音势”的甜美、细节上的堆砌与转化,取消特定的社会政治内涵,或将“正史”的硬壳溶解,开掘“稗史”的妩媚、幽暗。在这方面,朱朱无疑是行家里手,但他的写作之所以脱颖而出,不为潮流所淹没,不仅因为在风格上造就“‘江南’和它的反动”,同时也在于虚实相济的能力,以隐喻的方式把握“事实本身”的动态结构,强力拨响了历史内部的琴弦,敞开了她的纵深和螺旋线,这是需要特别注意到的一点。
《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当代诗的限度及可能》,姜涛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