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快手直播谈疫情与读书:知识就像水和空气

“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都过着非常孤立的生活,失去了正常交往,而有了大量自我面对的时间。你可能想念过去所有的细节,过去喧闹的一切突然变得那么的可贵,所以,而且好像只有陷入那种顾虑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这些生活细节的重要和美好。这种无力迫使你重新去认识自己,甚至认识自己的并不那么愉快的一部分,而且让你去想用各种方式来去克服这种孤立感。”

4月23日,世界阅读日的晚上,单向空间创始人、作家许知远在快手举办了线上直播,他和他的朋友们与大众谈论读书感受。这场以“带一本书 走出孤岛”为主题的直播吸引了超过十万人观看,收获了46.6万个赞。

疫情与读书

“对你来说,眼前遇到是不是最重大的一次危机?”连线一开始,许知远这样问青年诗人戴潍娜。

“对,从来没有想象到自己有可能会生在一个大时代。我们现代人在小时代呆惯了。”

戴潍娜说,从某一刻知道这种状态不会很快过去时,她真正觉得大时代来了。原来看世界都是中景镜头、身边的镜头,而由于生活变得与世隔绝,她看生活似乎是在望远镜中看世界,变成了蒙太奇式的镜头。

“这次疫情更加确认了我过去对死亡的认知。”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成庆说,我有时候会想象一个个个体,在独自在面对他的亲人死亡的时候,他的情绪,他的思考、他的观念,那一瞬间会得到一个很大的展现。这些展现乍一看很多是悲剧性的,但其实也有很多是抚慰人心的。

历史上,我们的死亡观大部分来自佛教和道家,这是一种自然主义的生命观。现在的很多乡村里面,家里的长者去世之后,人们还能够鼓盆而歌,反而看到一场幽默戏谑。而这种自然主义的生命观在都市文明的发展下被掩埋了,文明越来越发展,城市化越来越进步,但是人们越来越怕死了。

面对疫情,成庆坦言,从他的角度出发,他没有能力从现实的层面安抚很多的认识的人。他认为,我们的社会缺乏死亡教育,甚至刻意回避这个话题。我们应该要调整原有的对死亡的认知。“不要回避死亡,否则这种悲剧性会在大的灾难来临时变得让人格外猝不及防。”

“你怕吗?”许知远反问。

“我试着不怕。”成庆说。临终那一刻能够很坦然的走,那是最大的幸福。现在的日常生活中,人们拼命证明自己的存在,拼了命地赚钱、拼了命地工作,但这些在死亡那一刻统统化为虚无。

消费社会在巩固小的“我”,吃喝玩乐、游戏也是个人化,变得越来越孤岛化,别人的感受似乎对自己不重要了。现在的很多年轻人从小到大直接被家长呵护起来,有很多屏障,保护伞,没有经历过什么打击。当下年轻人的痛感表现的地方和前几代人表现得很不一样。成庆说,面对悲惨的死亡,我们这一代会有很强烈的情绪,而现代年轻人没什么触感。“疫情对他们的整个的思维方式,包括这种价值和意义的这种结构会有真的冲击吗?还是说很快就淡了?”这是很值得探讨的话题。

《一代宗师》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台词:“所谓的大时代,其实就是一个选择。”来自中国美术大学的于默老师谈到,当一个时代要面临一个生死抉择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大时代。鲁迅在1927年时说:“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这次疫情来临前,人们已经许多年没再考虑威胁生存安危的外在存在了。因此当这次疫情汹涌而来时,滚滚而来的历史感才会扑面而来。在海南过春节的于默听到封城的消息后,连夜从海南仓皇离开,怕疫情蔓延到杭州也封城。“就睡在车上,不敢进城,也不敢去住旅馆,有一种浓重的逃难感。”他坦承,那段时间他的情绪波动非常剧烈,每天都有真真假假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让他陷入无尽的焦虑和无力。后来,他重新拾起阅读,刻意把自己从微博、微信等公共领域“拽”出来,让自己平静下来。

于默提起以前一首老歌,叫“Another Break”。他说,书是一个break,但是我想让他成为another break in the world。 Break在英文中还有一个意思,叫“可靠的朋友”。每个人在疫情期间都需要有自己的break,寻找自己的支撑。

直播中的许知远

直播中的许知远

十几年都没读完的“魔鬼之书”

“作者帕维奇是一个诗人,他的每一行文字都有惊心动魄的诗意。书中的故事是相互交织的,体现着作者非常深刻的意识观。虽然他是写一个族群消亡的这样一种充满悲剧感的历史,但他像是用五彩斑斓的金线编织出来的一幅全息画,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角度的变化,光线的变化让你看到其中不同的历史面孔。”

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讲述一个名叫哈扎尔的民族如何存在又如何消失的悬案。帕维奇完全打破了小说的固有界限,在历史、宗教之外充满了神话、秘术,亦真亦幻,现实和梦境共存,将史诗和传说融在了一股“魔鬼气质”之中。

文学之上是魅力,魅力之上是魔力。青年诗人戴潍娜说,这是一本她十几年都没能读完的“魔鬼之书”,它会让每一个写作者怀疑自己的才华。

书中充满了隐喻和讽刺。有一位据说是“永远不死”的阿捷赫公主,每夜她左右眼睑上都要写上毒咒字母,谁见了谁就要死。某年春上,阿捷赫公主说:“我习惯于自己的思想一如习惯于自己的衣裳,那些衣裳的腰围总是一个尺寸。”为了给公主解闷,奴婢很快给她拿来了两面镜子。这两面镜子表面上与其他哈扎尔人的镜子并无不同,都是用大块盐晶磨成的,但一面是快镜,一面是慢镜。快镜在事情发生之前提前将其照出,慢镜则在事情发生之后将其照出,慢镜落后的时间与快镜提前的时间相等。两面镜子放到阿捷赫公主面前时她还未起床,她眼睑上的字母还没有揩去。她在镜中见到了自己闭着的眼睛,便立刻死了。因为快慢两镜一前一后照出了她眨动的眼皮,使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写在她眼睑上的致命的字母,她便在这两个瞬间之内亡故了。

“她是在来自过去和来自未来的字母的同时打击下与世长辞的……”这是这一词条的结尾。读到这儿,许知远突然觉得自己离“世界”很远。许知远说,我们看到的新闻世界是一面快镜,文学世界则是一面慢镜,而我们置身其中,被不断撕扯着。

《哈扎尔词典》中充斥着隐喻,让每个人都能因为自己不同的阅历读到不同的世界。而与此相反,许知远说,隐喻的消失是当代社会的一大特点,“有一种特别贫乏的现实感”。人们越来越沉湎于现实的、直接可触的、确定的世界,永远只相信眼前的世界,却不再信任深处的、更大的世界。

读书人面对任何天灾都应该有的储备

2005年,于默在成都的一家小书店内偶然看到一本自己十分喜爱的旧版书,便把仅有的不到二十本全都买下并赠送给自己的学生。

“里尔克和冯至的文字太美了,相比之下,我们的一切表达都显得那么地贫乏。”于默说。他推荐的是德国诗人勒内·玛丽亚·里尔克创作于1903—1908年的书信集《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由冯至译成中文。

于默读的是第三封信。

“现在你该读《尼尔·律内》了,那是一部壮丽而深刻的书;越读越好像一切都在书中,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它沉重的果实的厚味。这里没有一件事不能被我们去理解、领会、经验,以及在回忆的余韵中亲切地认识;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你将要得到首次读这本书时的大幸福,通过无数意料不到的惊奇仿佛在一个新的梦里。可是我能够向你说,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个惊讶者,它们永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次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

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也更幸福博大。——

往后你要读那部叙述马丽·葛鲁伯夫人的运命与渴望的奇书①,还有雅阔布生的信札、日记、片断,最后还有他的诗(纵使是平庸的德文翻译),也自有不能磨灭的声韵(这时我要劝告你,遇机会时可以去买一部雅阔布生的全集,一切都在里边。共三册,译文很好,莱比锡外根。笛得利许Eugen Diederichs书店出版,每册据我所知只卖五六个马克)。

关于那篇非常细腻而精练的短篇小说《这里该有蔷薇……》,你对于作序者不同的意见实在很对。顺便我劝你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毫无意义;不然就是乖巧的卖弄笔墨,今天这派得势,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没有比批评更难望其边际的了。

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面对每个这样的说明、评论或导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觉;万一你错误了,你内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长会慢慢地随时使你认识你的错误,把你引到另外一条路上。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地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

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

“太美好了,我听你读着都完全被带进那个画面里了。”许知远在听完于默的领读后还有点晃神。他随之谈起文字的生命力和文学性的消失。在过去十年里面,文字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视频世界,“共同文本时代似乎要宣告终结了。”但是,这不代表文字失去了生命力。于默仍然推荐学生去阅读。里尔克在书中描述着特别美好和强大的一种生命和生命力,并且,这种生命力是为扑面而来的未来做好储备。

“读书人面对任何天灾都应该有这样储备,使得自己不那么脆弱,更重要的是,不那么邪恶。”于默评论道。文字也好,视频也好,抖音也好,快手也好,创作者在面对特别丰富的世界,进行选择过程中应该承担一些责任。这种责任就是在巨大的信息碎片和信息冲击挑选出有价值、有意义的美好,用这些东西去影响别人。这是他作为老师、也是做书店的最大感悟。

审美革命

“中国人可能要经过一次审美的大改革。”成庆直接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带来的是徐小虎所著的《日本美术史》。他谈到,日本的审美是自然形成地把使用跟日常的美结合在一起的,而中国的审美常常都依赖于某几个主流的文人审美,它让老百姓变得不像老百姓,官家也慢慢被异化。

日本学习了中华文化,但却形成了自己不同的风格。成庆希望现在在东京的许知远可以好好地感受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不同。他说,文化的产生土壤不一样,它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我们欣赏其他文化都是美,也在欣赏其他的美的时候重新发现自我。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契机。

成庆是从恩施的山里面走出来的土家族,他说,离开家乡,离开小城镇,离开山里面去寻找一个现代都市文明,那时候才发现山里的地方和山里人的性格对我们自己的意义。

每个人都会遇到一次“回头看”的契机,疫情也是一种重新发现。他说,历史是短暂的,而心底有足够的广度容纳历史。历史把人的生命局限在几千年,实际上是把我们人的潜力压制住了。他以前一直觉得武汉人那种火爆脾气是无法被压制的,现在却变得如此的隐忍。“我想回武汉重新看一看,好奇他们如何会有这样的转变。”

一个更加电子化的世界

在直播时,有网友问到阅读的意义并请他开列推荐书单,许知远说,他希望书籍、思想、作家和不同领域的知识,应该是像水和空气一样成为你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不需要再从某种视角给予某种意义。

同时,他也表示,他从来不喜欢推荐书单,阅读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去发现、去邂逅,去通往陌生的世界。“这不一定有用,但是可以帮你摆脱目前的烦闷。”

许知远反思,过去几个月,他为了创作新书,在电脑上大量读论文等知识点材料,反而荒废了平时的阅读。

世界正在快速地完成自己的电子化。不仅是书的形态,人的状态也在不断的电子化、AI化。面对新的情况,世界也有新的应对。书的电子化即是如此:因为现实世界的空间消失了,所以要创造一个知识空间来应对。

科技的发展让人越来越小,越来越龟缩进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中。在十八、十九世纪时,魔术师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职业。许多人惊叹于魔术的魅力和创造力。然而,随着科技时代的来临,人跟人之间的想象的缝隙,或者说这种魔幻的空间被越来越压缩掉。但这次疫情却让人越来越小,然后空间越来越狭窄,但是那些魔幻的神秘的人跟人之间充满想象力的微妙的地方,好像又在重新扩大。

许知远说,这是从祛魅化的时代又到了‘魅’不断滋长的时代。不同的是,这次它在虚拟空间不断滋长的时代,可能会产生很多预料不到的事情。

许知远很少参与直播。他坦诚对快手的直播很好奇,也看过几场直播。一开始他觉得直播里的是一个非常喧闹的世界,非常陌生的一个世界。慢慢地,许知远发现里面的所有表达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国。“‘中国’是我的一部分,而且它也在不断地慢慢演化。”许知远说,他其实很好奇,对直播里主播都非常好奇,我觉得直播的背后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想法,还有更复杂的东西,让他想去看看直播中的那个世界,看看它和自己所在这个世界什么关系。

“所有写作者会不会都被直播取代了?”许知远打趣道。

戴潍娜反问:“现在不就正在取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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