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新书、旧书、美丽的书、破损的书、正确的书、淘来的书、试读本、初版书、公共图书馆、私人藏书、旧书店、书架……“我想在这本书里讲一讲,假如有一天离开了纸质书,我的生活将失去些什么。在讲述中,我既不求全面,也不想挖空心思去搜罗各种新鲜的理由为纸质书做辩护,而宁愿将更多的笔墨奉献给那些和书籍相关的最美妙最平凡的东西。正因为太熟悉,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它们。”
《书情书》是德国作家布克哈德·施皮南写给天下爱书人的一本小书,本文摘自该书《新书》《旧书》两篇。
新书
一篇有百岁之龄的旧文,纵使被一遍遍翻印,也不会变得年轻。文字总会老去,且与版式无关;唯有伟大的艺术品,才有能力消抵岁月的磨砺。不过,当这篇百年前写作的旧文被重新付梓印刷,它就会变成一本如假包换的新书。可是,对一本新书而言,其“新”何谓?是在刚刚装订成册、还散发着墨香的那一刻?还是说,只要没有被阅读,它便永远是一本新书?这样的问题,总让人捉摸不透。
面对一本平装书,人们总是很难辨别,它是不是已被人读过。当它在书店上架前,说不定早被店里的伙计偷偷拿去,翻了个遍,只要这个人够细心,没有毛手毛脚地弄脏了书页,或扯破了书脊。可精装书却不同。很久以来,人们只须随眼一瞥,便知它是否曾被人翻阅。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精装书都是包起来的,用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膜。这膜一年比一年结实,甚至缺了工具便无法撕破。
一本塑封的新书,就像一听密封的罐头:干净而严实,没有生机,也没有气味。当这样一本书被当作礼物送出时,受赠人定会把这层膜当即扯掉;假如这书是买给自己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把它连同薄薄的塑料皮,一股脑儿摆上书架(或许你曾见过这样的人,倒也说不定)。 不,不,书籍需要接触新鲜的空气,需要暴露,虽然暴露难免是伤害的开始,正如周遭许多事物一样。
一本新书,同时也是一份承诺。对于书的主人而言,那感觉无异于一种恩赐。书中的文字或许已老,书的版次或许已无以数计。可是,当一本新书被捧在手中时,其圣洁宛如处子。所有和这些文字有关的阅读史,皆于一瞬间清零,并等待重写。不论是歌德、冯塔纳,还是格拉斯,书里的每个字都似新鲜出炉,恍若在片刻之前,写作者刚刚放下手里的鹅毛笔,或用打字机敲下最后一个字。
这一切当然都是诡计,是调剂生活的无数诡计之一种。 不过,新书的诡计远不止于此,至少在第一次被阅读时。比如说,它的书页总会在阅读中断的地方自动翻开。或许那是初读者在书中留下的标记,好让自己能随时寻回原路;抑或是书籍给自己打下的烙印,目的是将初读的记忆永久珍藏。
新书的味道也是崭新的。至于味道如何,则因时而异。过去,在好的时代,书的味道便好,清新如自然;在差的时代,书的味道便差,浸透着廉价纸张的霉味。现如今,新书常常是没有味道的,这一点,倒与这个时代对美味的定义不谋而合。不过,气味同样也是一种诡计,是为了让人相信,阅读一本新书相当于一种创造,唯读者所独属。
最糟糕的情况是,一本书有可能因为太新,令主人舍不得读,甚至心生畏惧。要么是他太胆怯,不愿这份圣洁在自己手中被玷污,而他又不知该以何回报;要么是他太谨慎,生怕书中的文字并不像宣传语所言,那样精妙绝伦,字字珠玑。与其让希望变成失望,与其以期待换来一场空欢喜,索性把书放在一边,只看不读。
一百多年前,市面上曾经出现过一种书,它的书页是没有裁开的。读者在阅读它之前,首先要对它进行某种意义上的破坏。为此,人们甚至专门给它配上了一种有着锋利薄刃的小刀。三十年来,我的书架上一直放着这样一本书,那是阿尔弗雷德·波尔加早期著作的初版,书名叫《万物皆流》, 创作于1909年。直到今天,它的书页依然未裁。想想看,一本这样老的书,竟然没有人读过!我曾一次次拿起刀刃,然后又一次次放下。莫非是因为我始终没能确定,自己是否便是那让它恭候了百年的第一位读者?抑或是我只想再等一等,让初读的喜悦再延宕些时日?我不晓得。后来,为了阅读书里的内容,我去借来了一本同名书,然后做了拷贝。那本“旧”书仍然躺着书架上,带着没有裁开的书页,一如昨日。
旧书
在百分之九十九甚至百分百的情况下,旧书都是被阅读过的,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当一本旧书摊开在面前时,你总会忍不住去思考它的历史,最起码会想,这段历史你或许永远都无从知晓。
旧书总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不同的人在不同时期用不同笔体留下的签名,有的签名又被后面的主人潦草地划掉。有的书里还有藏书票,有人把它贴上去,又有人试图把它揭下来,却没有揭干净。当然,每一本旧书里都有各种被翻看的痕迹,虽然你不能确定,这些痕迹是由许多爱书人一次次阅读后留下的,还是只经过了一位粗心读者之手。
于我而言,一本旧书明确无误传递出的讯息是,尽管它曾在一个、两个甚至多个主人手中一路辗转,可它还是侥幸活了下来。在它的身上,仿佛贴着一个无形的标签:非消费品。每一本旧书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它被阅读后,甚至在它的主人离世后仍未被丢弃,而是传给了另一位读者。它或被当作遗产传给后代,或作为礼物赠予友邻,或流落于旧书商、遗物处理人和旧货贩子之手;也有可能连同别的旧书,一起被捐给图书馆或基金会,或者为了换取外汇被转卖给富有的邻国。
有时候,旧书也会被当作柴禾扔进炉子,用来烧火取暖,这种情况的发生,也许远远多过我的想象。然而最完美的法则是,书籍也能像人或(今天的)马一样慢慢变老。废纸的回收利用已经实行了数十年,每天都有大量旧报刊被丢弃,再被收集起来,重新加工利用。但书籍却不在其列。为保护生态而制订的环保守则,并不包括旧书一项,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一只专门收集旧书的垃圾桶。
有些人喜爱旧书胜过新书。或许对他们而言,旧书的沧桑感更能使文字的尊严得以呈现;或许他们喜爱稀有之物甚于常见之物,喜爱淘来货品甚于普通商品;或许他们只是喜欢让旧物包围,因为每个旧物背后都隐藏着自己的秘密。正是这些人的存在,才使得旧书在我们的社会中保有一席之地。至于这类人是否已是濒于绝迹的物种,我无从奉告。
《书情书》,[德]布克哈德·施皮南(Burkhard Spinnen)著,强朝晖译,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