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是琴乐不可缺少的主体元素。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出现了钢丝尼龙琴弦,之后几乎所有民族乐器之琴弦均发生突变,丝弦的制作濒临失传、丝弦的弹奏日渐式微。本文从荆州楚墓出土丝弦为研究对象,对其进行全面系统的技术研究,对于全面系统复原传统造弦法,使丝弦重归中国丝竹意义重大。
在研究蚕丝时,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话题,那就是古代丝弦。
丝竹是中国音乐的泛称,其中“丝”即弹弦乐器,主要代表古有琴、瑟、筑、筝等,今有胡琴、琵琶、三弦、扬琴等。其中古琴最为古老,传为伏羲创制,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
正仓院藏唐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自从削桐为琴、束丝为弦,附于弹弦乐器上的一直是丝弦,故有“丝桐”之称。丝弦居庙堂之高,金声玉振,八音齐鸣,奏出令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丝弦在江湖之远,歌罢月为灯,酒酣琴为枕,如此人生好境际,一定会有丝弦发出的清越之音;丝弦是文人风流,亲手制琴造弦亦是自在,宋人摹东晋顾恺之所作《斫琴图》,正是描绘古代文人学士或断板、或制弦、或试琴、或旁观的场景。
《斫琴图》东晋 顾恺之 宋人摹本 绢本设色(局部)
《斫琴图》东晋 顾恺之 宋人摹本 绢本设色(局部)
湖北荆州采石场楚墓位于荆州城西北20公里的八岭山,地处荆州城、纪南城、万城三大古城之间。此处自古为风水宝地,史载有18位楚王葬于山中,山中古墓密集,2008年底发掘的采石场楚墓出土了大量丝织品和漆器,其中一具保留有丝弦的二十五弦瑟引人注目。
二十五弦被外、中、内尾岳分成九、七、九共三组,中间七根,弦径较粗,内、外各九根,弦径渐细。弦由尾岳弦孔穿出,绕过瑟尾,拴于尾面的四个弦枘上。丝弦为饱水状态,细致均匀,抱合紧密,通体加有强S捻,粗细不一,应该可以弹奏出不同的音调。
丝弦出土时的状况
白居易琴诗:“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关于传统造弦法,古人留下了《琴书所记》等文献、《斫琴图》等图像,现代琴家也在致力于丝弦的制作工艺复原,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的丝弦又添实证。文献、图像、工艺、实物,多重证据相互印证,楚丝清韵呼之欲出。
多重证据研究古代造弦法
在古代,丝弦的制作工艺广为流传,很多琴人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及琴的特点自制琴弦,因此在很多古代的琴学文献中都有丝弦制作工艺的记录,出自铁琴铜剑楼旧藏《琴苑要录》之《琴书所记》中较为细致周全。
唐 九霄环佩琴(正面)故宫博物院藏
唐 九霄环佩琴(背面)故宫博物院藏
造弦自有古法,包括选丝、造弦、煮弦、缠弦等工序。从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丝弦的分析检测,可以窥见2000多年前楚人制作丝弦的一些细节。对照文献记载,也许会有新发现。
文献记载的传统造弦法,出自铁琴铜剑楼旧藏《琴苑要录》之《琴书所记》
一、选丝
丝弦俗称“冰弦”,其主要特点为呈现原丝本色、粗细均匀、配置合理、张力强、韧性好、音色醇厚、手感亲和。这些特点都与原料息息相关。
1.是桑蚕丝,不是柞蚕丝
关于丝弦的原料,据《禹贡》记载,古青州贡“檿丝”,青州的地理范围大体即今日的山东半岛,“檿丝”是一种“山蚕之丝”,即柞蚕丝,当时的青州缴纳檿丝是为了用来做琴瑟。蒋猷龙先生在《关于齐民要术所栽桑蚕品种的初步研究》一文中有所论述,他认为《齐民要术》中所指“檿桑”就是今日的柞树,“檿丝”也许就是柞蚕丝,这在当时属于野蚕丝范畴,檿丝特别强韧坚牢,“中琴瑟”,意即可以用于制作丝质琴弦。
但是从纤维测试结果来看,出自湖北荆州采石场楚墓的丝弦呈现典型的桑蚕丝特征,并非文献中所说的“檿丝”,即柞蚕丝。
丝弦呈现典型的桑蚕丝特征
2.精选蚕丝
楚人在挑选制弦丝线时,充分考虑到强韧的需要,所选桑蚕丝均饱满均匀,与织物所选的常用丝线相比,品质更加优异,应该能够满足制弦需要,弹奏出清亮乐音,正所谓“楚丝音韵清”。
通过像素法对单丝截面积进行计算,可知出土丝弦的单丝截面积分别为92.66、82.61、100.69、105.51平方微米,与现代桑蚕丝的108.428平方微米相比,已经相差不多了,可见楚人在挑选制弦丝线时,充分考虑到强韧的需要,所选桑蚕丝均饱满均匀,与织物所选的常用丝线相比,品质更加优异,应该能够满足制弦需要,弹奏出清亮乐音。
丝弦的截面照片 左1~4为荆州楚墓出土丝弦,右1为黄树志先生提供的现代丝弦
3.加大缫丝茧粒数
古代计算蚕丝的粗细有严密的单位标准,按《诗传名物集览》解释:
“蚕之所吐为忽,十忽为丝,五丝为纟聂 ,十丝为升,二十丝为总,四十丝为纪,八十丝为繌”。
“忽”为我国古代极小的长度计量单位,据换算:直径为一忽的蚕丝,细度相当于0.8旦。旦为纤度单位,九千米长的天然丝或化学纤维重量为多少克,它的纤度即多少旦。旦数愈小,纤维愈细。也就是说,9000米的蚕丝聚在一起,重量只有0.8克,可见蚕丝之纤细。
如此纤细的单根蚕丝,强度很低。在缫丝时,需要非常细致地将若干根茧丝集绪合并成一根较粗的生丝,残留在茧丝上的丝胶将它们粘合一起。至于缫丝时制定生丝粗细的蚕茧定粒数,就是我们所说的“缫丝茧粒数”,《诗经·召南·羔羊》记载有“素丝五紽”、“素丝五緎”、“素丝五总”等不同的名称,应该是指因缫丝茧粒数不同而形成的不同粗细的生丝。
从出土文物来看,东周时期湖南长沙楚墓出土的丝织物经纬线的缫丝茧粒数为7—10粒,在荆州采石场楚墓出土的一件服饰中,可以非常清晰地数见一根丝线中包含着16个单丝截面。因为蚕宝宝在吐丝的时候是同时吐出两根单丝,因此这16根单丝来自8个茧子,即缫丝茧粒数为8。详细考察丝弦样品的缫丝茧粒数,也可以看出大致在11—21之间。
采石场楚墓出土丝弦(左)和织物(右)采用不同的缫丝茧粒数
这说明当时人们在缫丝时,考虑到制作丝弦的强韧需要,除了精选蚕丝外,还有意识地加大缫丝茧粒数。
二、缠弦
在显微镜下观察整根丝弦的纵向形貌,明显可见若干根生丝在加捻和胶合作用下,合成一股,然后4股通过强Z捻并合,形成粗细不一的弦线,可以弹奏出不同的音调。
体式显微镜下观察到丝弦由四股并合,Z捻
从出土丝弦样品横截面光学显微镜图,可明显看到丝弦是由4根纱线组成,且含有一定的捻度。
荆州采石场四号楚墓出土丝弦横截面光学显微镜图
对这些粗的丝线加强捻和合股,初期推测应在纺车上进行的,否则将无法加工。但是根据原書撰于北宋仁宗時的《琴書所記》记载,似乎并不支持这一观点。
书中记载:“第一絃用一百二十絲(疑爲綜下同)分爲四股,用秦子四個,每個重五兩,省秤黑錫爲之以鐵爲莖。每合硾一個,重二十兩,錫爲之鐵爲莖。分定絲後用手左搓,亦須頻頻水行潤之。如見股,即便合之。合即右合也。將合絃用仙掌,人墊持徐行,其合股之不勻也。畢欲收絃時,用舊竹筒卷,則須和竹筒煮也。令先用木一段,長四寸許,徑三寸合員而一頭大,又用如人手指大小竹七片,釘於大木頭四周圍,小頭即不用此,謂之卷絃軸。合絲了,用此軸惓收之,隨時即便脫取絲下,候曬了依尺數段,用紗子纒之。”
按照书中描述,缠弦似乎不需要借助纺车,仅仅依靠熟练的人手(左搓右合)、简单的工具和一定的技巧,就可以造出好弦。当然《琴書所記》成于北宋年间,此时东周已是久远,其中造弦之法或有更替,尚待考证。
三、煮弦
丝弦初成,需要经过煮弦。煮弦能很温和地去除包裹在蚕丝上的丝胶,使丝弦变得柔软洁白,丝弦音色圆润,煮弦一般加胶,能使丝弦紧致抱合,不易起毛。
在扫描电镜下观察丝弦纵向,明显可见单根生丝经过加捻并合,强度大大提高。胶粘剂的存在,使得生丝紧紧抱合在一起,历经2000多年的饱水埋藏,丝弦依然紧致不松散。
扫描电镜下观察,2000多年的饱水埋藏,丝弦依然紧致
用酶联免疫法对出土丝弦进行胶粘剂分析,可知煮弦用胶为明胶,符合史料中的记载。据《琴书所记》记载:“用大鱼胶一片,煮熟烂槌,以汤浸之,取薄薄清胶水度过弦,于猛日中曝晒。”鱼胶即鱼鳔的干制品,富胶质,主要成分是明胶。
用酶联免疫法对出土丝弦进行胶粘剂分析,可知煮弦用胶为明胶
四、染弦
《宋史》曾对丝弦的颜色有所提及,“全设二十五弦,别以五色,五五相次,苍为上,朱次之,黄次之,素与黔又次之,使肆习者便于择弦”。
对出土丝弦进行元素分析,并未发现染弦的痕迹,倒是在丝弦附近的一块织物上发现朱砂印染的痕迹。
丝弦附近的织物为朱砂印染
基于此,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湖北荆州八岭山连心石料厂四号楚墓出土丝弦的原料为桑蚕丝,并非史料记载的“檿丝”,即野蚕丝;古人在造弦时,有意识地选择优良蚕丝,改变缫丝工艺,加强捻,用明胶,最大限度地实现丝弦的强韧,以满足演奏的需要。
丝弦是琴乐不可缺少的主体元素。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出现了钢丝尼龙琴弦,之后几乎所有民族乐器之琴弦均发生突变,绝大多数用上钢弦,这对于中国民族乐器而言,这种变化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法逆转的。
随着传统文化的日益回归,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钢弦虽然有其优点,但是无法解决丝弦特有的音色问题,用丝弦弹奏所产生的韵味,正是中国丝竹的独特风格。正如琴家吴文光先生所说:“丝弦之美,在其柔韧而长,润泽而宽,清丽而圆,别有一种戛玉之趣、怀古之思”。
目前,西方有许多民间乐器都在尽量保留原有风格,一些西方音乐学者主张用丝弦配置古代波斯鲁特琴和提琴,所有这些都说明,丝弦对于音乐文化的重要性,回归丝弦是大势所趋。
丝弦的制作濒临失传、丝弦的弹奏日渐式微,确为憾事。如果能够从考古和传世的丝弦出发,以科技史的研究思路,对中国古代丝弦进行全面系统的技术研究——在全面检索相关文献史料和实物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开展现存丝弦的制作工艺调研,通过对丝弦的科学分析测试,了解制弦原料和工艺,并依此开展科学复原,并对复原所得丝弦开展音律学研究,校准其音阶,用于实际演奏,达到全面系统复原传统造弦法的目标,使丝弦重归中国丝竹!
(本文经授权转刊自中国丝绸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