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是晋的一道风景。这道风景给颓丧的晋史刷上了一丝亮色,名士、神交、风度、诞言、诗文为后世所神化,反传统、反礼教的怪诞举动从精神层面给人带来新奇感受,也给后人奉上带谜的探讨荒原。论竹林七贤的文章已经很多,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大概可称巅峰之作,他从好药嗜酒的微旨探义,给人印象极深。其实竹林七贤是个精神神交的团体,并不是一个同盟聚会的集团。常说竹林喻隐,这里好几位都是仕,且有的官当得还很大,如山涛、王戎。常说贤士放诞,几位官大的倒是战战兢兢,朝堂上循规蹈矩、长袖善舞,真正称上放诞的不过阮籍、嵇康、刘伶而已。除了嵇康见杀,其余几位都是寿终正寝,并无精神斗士的悲剧结局。“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作为名士的代表“竹林七贤”,七分之六竟然都是全者,倒值得提一提。
仇英(款)临刘松年《竹林七贤图》设色绢本 手卷(局部)
有趣的是,命运多舛的嵇康著有《养生论》。从养性谈起,尚“气静神虚”,“越名教而任自然”,倡“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他和向秀,在门前大柳树下锻铁,许是“野蛮其筋骨”养生论的体力之行吧。至于服药嗜酒,乐此不疲,更可看成忘却凡尘的烦恼,崇仰一种醉而成仙、神游成仙的飘飘然之举。率然任性,是神仙的境界,神仙是无拘无束的,故世间称快乐自由的人为 “活神仙”,阮、嵇等人大约是想当活神仙的,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有这种渴求。阮籍的青白眼示人是不与俗交;嵇康于深山采药流连忘返是亲身找神仙的体验;刘伶载酒车大醉,还让人身后背锄头随地埋他,更是天马行空、无物无我、忘却生死的一种彻底自由的放达。这些以自由为目标的怪诞举动大约正是应合了知识分子心藏的渴求自由的天性,故在竹林贤者身上点化光环,以浇心中块垒。
但魏晋的环境是不容任性而为去养生养性的,因为还得考虑如何养命。嵇康便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被杀了头。其余几位并不傻,王戎本来在齐王司马冏面前说了句真话,遭朝臣谴责“议者可斩”,装着“药发堕厕”,方才免祸。从此,“与时舒卷,无謇谔之节”,“未尝进寒素”,“与时浮沉”。后来干脆在朝堂上人云亦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保身保命而已。这样,“虽无殊能”,官却越做越大,不管哪个王上,哪个王下,他却始终倒,活到72岁,富贵长寿。山涛更为圆滑,并不因皇帝的信任恃宠而骄,隔一段时间便写辞职书,升了官便上拒绝疏,在真心退隐中,皇帝反而一再挽留,一再重用。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山涛的经历结局让人看到了一个官场的柔段高手。那个与嵇康配合锻铁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似乎学聪明了,连忙去洛阳见司马昭。司马昭讥讽地说:“你不是向往做居巢、许由那样的大隐士吗?到这里干什么?”向秀乖巧地回答:“居巢、许由不了解尧帝的心,不值得仰慕。”这哪是隐者高士之言,简直是谄媚之言了。因此,向秀保住命,得善终。
嵇康死于钟会的谗言。我估计最主要的是司马昭早就讨厌嵇康的举动,钟会不过是揣摩透了司马昭的心思,从他讥笑向秀的言论可以看出这一点。巧合的是,钟会在伐蜀前,与王戎也话过别,并向王戎讨教。王戎告诫:“道家有言‘为而不恃’,非成功难,保之难也。”果然,伐蜀成功的钟会也送了命,仿佛落了陷害嵇康的报应。
崇尚养生养性的嵇康本来是想无为的,无为偏有为,名气太大了,与曹魏集团的瓜藤枝蔓太多了,本就命在旦夕,再加上少了些其他几位养命的心思,想活,难矣!看来,像钟会这样的人,有奇世之才,却有小人的狭隘,来拜访嵇康,嵇康照样打他的铁,不理睬他,弄得钟会很没趣,只好讪讪走了。嵇康还要问上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不客气答:“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知养生养性的大名而来拜见,又知不识养命的个性有所盘算而去,钟会的潜台词或许如此。对嵇康来说,小人不恤,祸引自来,这与王戎对待钟会的态度便成鲜明对比。王戎知养命,嵇康不知养命。
养性,养生,更多取决于主观的观照,这对渴求心灵自由的名士并不算难。养命更多还取决于客观的环境,欲使自己的身心行为适应外界的环境,适应便得顺从,便有所牺牲,估计最大的牺牲莫过于管住心性的自由,这对想当名士的人便太难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便显出竹林七贤的层次来。作为士人心中放达自由的向往,在养命上悲剧的嵇康应当是令人尊敬的,即或是司马昭强权天下,杀嵇康时,还有“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嵇康从容而死前,一曲世间稀音《广陵散》,千古绝唱,感天地而泣鬼神。嵇康身上,大概才真正反映出后世知识分子赋予竹林七贤的精神风范。当然,他是以不会养命为代价,可望者众,可及者寡。
本文摘自《两晋脉望》(谢德新/著,中国画报出版社202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