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画油画、阅读西方哲学的中国人李爽和画水墨画、研究中国古典哲学的法国人魏明德关于创作、美学、思想及生命本身进行了长谈，内容收入《夜光·艺术、哲学、生命——李爽、魏明德对谈录》一书，其中还有两位创作的画作44幅。
李爽曾任教于山东财经大学，现任上海新华发行集团总裁，兼任上海市书刊发行行业协会会长、明珠美术馆理事长、《书城》杂志社社长，为新华知本读书会创始人。同时以“南泉”“秋萌”为笔名从事油画创作。
魏明德 (Beno?t Vermander) ，法国人，美国耶鲁大学政治学硕士、法国巴黎政治学院博士、法国巴黎耶稣会大学神学博士。自2009年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利徐学社主任。“笨笃”是他从事文艺创作时的笔名。1995年起，作品在中国美术馆、四川美术馆、美国旧金山大学等地展出。
澎湃新闻经授权摘发书中的部分内容。
魏明德和李爽 李爽：
魏明德：我可以多说几句。艺术家可以不懂哲学，但他必须要当哲学家。你知道有些人是懂哲学的，但是他们不是哲学家；有一些人不懂哲学，但是他们是哲学家，还是最专业的哲学家。
李爽：就是你可以不懂哲学这门学科，但是你自己应该是一个哲学思考者，是一个哲学家；这个哲学家的称法，不是谁赋予你的，而是你应该具备哲学家的品质，即哲思的主动性和敏感性。
魏明德：大家说，一个真正伟大的哲学家，或者一个真正伟大的数学家，他本质上也是一个艺术家。因为他在思考的过程中，通常最后会得到一个灵感，这种灵感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而是因为他在黑暗中走了很长的时间，最后他才能说:“我能看见了！”所以，不论是艺术家、哲学家、数学家，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的理性与想象力终会结合起来，产生出果实。
李爽：所以哲学思考就意味着你是哲学家，有了哲学思考才会有真正的抽象性，有了抽象性的理念才有可能存在不同的表达方式，而艺术是表达方式之一。
魏明德：最后人的所有的能力是结合起来的，你可以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突然间感受到宇宙的美丽，而用数学的语言去表现它，所以他是最伟大的艺术家。我们的想象力、我们的感性和理性，最后都可以结合起来。当然这是一个理想，没有谁有办法把所有的能力都提炼出来，不同的人都会偏向不同的方向。
李爽：所以魏明德老师，你认为现代的教育分科过细是否科学?
魏明德：中国的教学原本是孟子或者孔子说的“知、学”，孟子说的基本是要找到已经弄丢的这颗心。孟子有一句话：“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他说，如果你弄丢了你的小狗或小鸡，你知道去哪里找它，你从家里出去，然后走上不同的道路，找你的小狗或者小鸡；如果你弄丢了你的心，你却不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你就没有办法自己去把它找回来，因为你弄丢了你的方向感，你没有心了，也就没有方向感了。所以他说，学问的道路就是去找你已经没有了的这颗心而已，“学”无非就是在老师的帮助之下找到你的心，你原来的心。你要学不同的东西，你要学礼义、学数学、学人文，但是唯一的目标还是回到让你有做判断的能力，就是你的心。如果一个教育系统不能遵从这个方向，不给人把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机会，从而让人获得一个方向感，那么它就不是一个教育系统，或者是一个失败的教育系统。
魏明德作品：你们要仔细地听，纸本水墨，2017
李爽：我之所以能够走到艺术领域，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这个无意识的过程是因为构成艺术的那些要素，随着我的人生经历和教育经历逐步进入到我的生命中并逐渐完整。这些要素在哪里？第一个是我有完整的自我，不管对还是不对，但是我是真实的、是一致的，然后在学科的学习过程当中，我数学不错，也喜欢几何。第二是我对色彩非常敏感，所以对这些线条构成就能有我自己的理解，同时我认为我又有一种自我独立的思想系统，这个系统让我去了解世界、感受自身，同时还有一种想要表达的情怀。这些或许构成了我的绘画的基本要素。数学的基础、几何的基础奠定了一个基本成立的画面感，然后所有的色彩就构成了画面当中的色彩要素，我自己的判断。第三是思考的过程。我知道我想要通过绘画做什么，我要表达什么。这些要素都在那里的时候，就是如何把它们整合在一起的过程，一旦整合了，它就成了我的工具；我的工具能够自如表达我本心的意义的时候，我觉得这幅作品就成立了。所以一个人并不一定必须用唯一的一种艺术教育的途径来接触艺术，每一个人可以在艺术里找到表达自我的方式和途径。
魏明德：我们开始的时候是很散的，我们的心很散，怎样才能把我们的心变成一?这就需要把我们生活中不同的角度结合起来，才有那个一，让我们的心变成一。真正的教育恰恰就是让你做不同的东西，但是又让你在其中感受到一种结合：你可以通过沟通，把你的一部分发挥出来，你也会触碰别人，然后变成一。这样感觉到同样的一，应该是教育本身包括自我教育的目标。
李爽：我喜欢打一个比喻，我们的这些要素开始时是零零散散的，但当它们融合的时候、完整的时候，就变成了土壤，一块肥沃的土壤；一旦有了这样的土壤，我们种怎样的种子，就会结出不一样的果实。我们就有了一种新的不一样的方法，去理解、去感受、去培育、去成长。
魏明德：好土地可以结果实。如你刚刚所说的，你的土壤已经被料理好，在它里面有东西可以成长。
李爽：必须要在土地里，而土壤必须是丰富的、健康的、肥沃的。
李爽作品：北欧的初春，布面油画，2013.8
魏明德：肥沃的土地里面没有不好的东西，没有石头，因为我已经把土地预备好了。这样的我会结果子。我会结多少果实很难说，这不由我决定，但是我一定会结果实。
李爽：所以我希望把这样融合性的体验分享给大家，也能把国内外不同地方的案例介绍给大家。我认为我们在挖掘回归人类本原的那些真实，帮助大家认识到，我们通常意识中认为不可能的，其实是有可能的，我们通常认为不可能触及的，事实上是可以触及的。很多学习建筑、科学、数学的人，认为他的专业和艺术无关，所以不懂艺术是很正常的。事实上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因为当他告诉自己“我跟它无关”的时候，就隔断了有关的可能性，而艺术在事实上却是和他有关的，因为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希望自己生活在美好里面，比方说我们对妆容的重视，对家具的布置碰触到的美感问题，都和艺术关联。我们看到的这些外部的装饰，甚至是一盆绿化、一朵花怎样摆放，这些与审美关联的事物，都是艺术的一部分。
魏明德：我们同属于一个环境，住在同一个世界上。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个环境里，基本上就可以说，他的使命就是住在世界上，他是这个世界的人。就像你住在一个房子里，就知道不要把房子弄脏，你会料理房子，就像是照料你自己的一部分；你照料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在照顾你自己，而同样也是照料了以后会住进这个房子的人、并且向以前住在房子里的人表达着敬意。以前的人、现在的你、以后的人，都属于一个大团体。无论处在哪一个空间、哪一段时间中，都是同样住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要把人的能力发挥出去的话，就必须要把人放在这个环境中。照顾自己、照应别人、打理环境、照料未来......都是同一项任务，不可分割，即使它有着多种表达方式。所有现象都是彼此连带着存在的。
李爽：所以世界的本质是关系，不管是艺术还是科学。
魏明德：是的，都是联系，唯一的事实就是在联系当中的事实，我们都在联系当中。只有在团结的气氛里我可以自然而然地作为我自己而存在。如果没有这样的气氛，“作为我自己”就会变成斗争。
李爽：其实就是找到自己的坐标，在时间中的坐标，因为时间是一个计数的工具，公元也好、农历也好，这是时间坐标，还要有一个空间坐标，也就是确定我们是在怎样的关系当中。
魏明德：但是有时候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一体性也意味着放弃自己。我要与别人在一起，就必须放弃自己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要给予别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我才能正确地做我自己。对当代的学生来说，这个道理并非理所当然。他们要做自己，这是对的，但是他们却认为，做自己就要忽略别人的感觉。关于“放弃自己”，以前大家可能认为，放弃自己是说我不存在，没有我。所以，“做自己”与“放弃自己”变成一体，需要一个过程，这也是种艺术，是做真正的自己的艺术。但是说实话没有那么简单。放弃自己不是否定自己，而是在放弃的艺术中找到真正的自我。
《夜光·艺术、哲学、生命：李爽、魏明德对谈录》， 李爽 [法]魏明德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