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正在席卷全球,为人类带来多年来罕见的恐怖灾害。社会停摆,经济下滑,人的生命受到严重的威胁。在这亟需全世界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倡议为引领,团结起来,共同抗疫的危急时刻,回顾人类与疫病斗争的历史,总结人类战胜疫病的经验,是每个国家和民族都必须面对的一项重要工作。借澎湃《复旦通识·学人疫思》栏目,本文将对中国古代有关疫病的记载,及围绕这些记载产生的一些话题进行一些回顾和讨论,以期能对认识中国古代的“战疫史”提供帮助,同时也为了能增广见闻,以助谈资。
本组文章将分为三部分:一、出土文献中有关疫病的资料;二、汉语中有关疫病的相关字词;三、古代对于疫病的祛除和救治。以下系其中第一部分。
出土文献中有关疫病的资料
在传世文献中有很多关于中国古代疫病的资料,涉及到疫病的方方面面。同时在出土文献中也有一些有关疫病的零星记载。这些记载常常是出土文献学术圈之外的人不知道或不重视的,但是却很重要。在这部分里,我们就把这些零星的资料介绍给大家。
甲骨文中的“疫”
早在甲骨文中就有有关“疫”的记载。甲骨文时代还没有“疫”字,表示“疫”的意思时,是借“役”字为之的,也就是说甲骨文中的“役”字用为“疫”的。因为按《说文》的解释,“疫”是从“役省声”的,声符一样,声音也基本一致,所以“役”可以用作“疫”。
甲骨文中有如下写法的一个字:
以往常常被误释为“役”,如《汉语大字典》和坊间一些通俗性著作就采用了这种观点。也常常有人把这个字解释成“象手持棍棒击打人,会驱使役使的意思”。其实这是错误的。甲骨文中真正的“役”字写成如下的形状:
1、2两个字形的构成有“彳”有“人”,最左边的部分是象手持鞭子的形状。“彳”既可以表示道路,也时常用作一种“动态符号”,加上它就表示“役”这个字的字义是一种动态的动作。1、2两个字形表示的就是手持鞭子驱赶役使人的形象。3、4两个字形省去了鞭子的形状,因为“人”和“鞭子”的形状有时很接近,于是就省去一个,仅用一个形状兼当“人”和“鞭子”。5、6两个字形把本来位于字形上边的手形移到了下边,手上所持之物,也是既表示鞭子,又代表人。古代“役”的常见义有“役使”“劳役”“仆役”等,用“手持鞭子驱赶役使人”的形象来表示“役使”“劳役”“仆役”等意思都很合适。《韩非子·外储说右下》有“操鞭使人,则役万夫”的话,正可作为“鞭子”与“役使”之间联系的绝佳证明。
甲骨文中有关“疫”的记载重要的有如下一些:
1、丙辰贞:于□告……役(疫)。(《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228)
2、来岁帝其降役(疫)。在祖乙宗,十月卜。
……[来]岁帝不降役(疫)。(《小屯南地甲骨》723)
3、己未……不降役(疫)。
其降役(疫)。(《小屯南地甲骨》3594)
4、癸丑贞:今秋其降役(疫)。
降役(疫)。(《甲骨文合集》34712)
5、丁巳贞:其宁役(疫)于四方,其三犬。
其宁,其五十犬。(《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363)
6、丁巳卜:役(疫)弗入王家。
其入王家。(《小屯南地甲骨》332)
1大概讲的是报告疫情的事。2、3、4是在宗庙卜问明年天帝会不会降下疫病。由此可知“疫”来自天帝,是天帝降下的灾祸。古人认为人的疾病和世间的灾害,都是神祇(包括天帝)和故去的祖先从天上降下来的。《后汉书·襄楷传》载襄楷《上桓帝疏》说:“京房《易传》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异,地吐妖,人疠疫,三者并时而有河清,犹春秋麟不当见而见,孔子书之以为异也。”“天垂异”就是“上天降下或施与人间灾异”。“人疠疫”是“天垂异”的结果,将“天垂异”与“人疠疫”相提并论,正是把“疠疫”当成是上天降下来的思想。《圣经》中常常提到耶和华降瘟疫于犹太人或耶路撒冷的话,也属于类似的观念。6中的“家”是房子的意思,这条卜辞是卜问疫气会不会进入王的房子。5说的是关于以犬作牺牲,用宁祭的方式向四方禳疫的事。“宁”是“止息”的意思。古人认为“疫”是一种气,可来自任何方向,《史记·天官书》说如果八风的风从东南方来,就会“民有疾疫,岁恶。”《论衡·变动篇》也说四方之风“东方来者为疫,西方来者为兵”。所以驱疫要兼顾四方。《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十二载《明堂月朔令》说:“季春之月朔令曰:宣库财,和外怨,抚四方,行柔惠,止刚强,九门磔攘,出疫于郊,以禳春气。”张衡《东京赋》说:“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史记·封禅书》谓:“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注云:‘磔,禳也。厉鬼为蛊,将出害人,旁磔于四方之门。’故此亦磔狗邑四门也。《风俗通》云:‘杀犬磔禳也。’”都是讲在城的四方的四门或九门禳疫的仪式。“磔”是割裂的意思,中国古代有把狗割裂杀掉并悬挂在门上用来祭门的习俗,这一习俗移到墓中,就变成在墓中的腰坑中埋一条狗,因为腰坑就代表墓的门。上引卜辞说宁疫用犬,就是指割裂狗的身体,并以其为牺牲悬于门上的意思。因为狗可以驱鬼,故将狗悬于门上,为的是挡住四方而来的疫气或疫鬼,从而避免感染,保证城内或屋内人的安全。
简帛文献中的“疫”
在战国秦汉的简帛文献中,“疫”大部分还都是借“役”字为之,如:
1、当是时也,疠役(疫)不至,妖祥不行,祸灾去亡,禽兽肥大,卉木晋长。(《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容成氏》)
2、万物皆兴,岁乃大孰,年寿益延,民不疾役(疫)。(虎溪山汉简《阎氏五胜》)
3、疾役(疫)可发泽,禁也。(《马王堆汉墓帛书·称》)
4、民役(疫)岁饥,翟人攻我,我将奈何。(《马王堆汉墓帛书·春秋事语》)
但是偶尔也有不借“役”字,而直接写成“疫”的,如《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系年》有一句说:
晋师大疫且饥,食人。
讲的是晋国军队内爆发疫病,又陷入无粮的境地,因此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
由于军队人员集中,经常集体行动,又风餐露宿,疲乏劳顿,加之卫生和营养条件不易保障,因此很容易出现疫病。而爆发疫病后,在军队内部又非常容易造成传播和感染。传世典籍中有很多关于军队爆发疫病的记载,可见这一现象的广泛和多发。这次新冠疫情爆发后,就相继传出美国海军罗斯福号航母上超过200名美军和法国军队600名士兵感染的消息,也是类似的例子。
古人常常认为“疫”是一种鬼,睡虎地秦简日书《诘咎》篇就记载了几条“疫鬼”害人的故事:
1、一宅中无故而室人皆疫,或死或病,是是瘠鬼在焉,正立而埋,其上旱则淳,水则干。掘而去之,则止矣。
2、一宅之中无故室人皆疫,多梦寐死,是是乳鬼埋焉,其上无草如席处,掘而去之,则止矣。
3、人无故一室人皆疫,或死或病,丈夫女子堕须裸发黄目,是是殍人生为鬼。以沙人一升窒其舂臼,以黍肉食殍人,则止矣。
可译为:
1、一个房间内无缘无故所有人都染上了传染病,有的生病有的死掉,这是因为有疫鬼埋在房间内。鬼是直立着埋的,如果别的地方干,埋鬼处就会湿,如果别的地方湿,埋鬼处就会干。把鬼挖出来扔掉,鬼就不会再害人了。
2、一个房间内无缘无故所有人都染上了传染病,很多是作噩梦死掉的,这是因为有小儿鬼埋在房间内。埋鬼的地方上边没有草,像席子。把鬼挖出来扔掉,鬼就不会再害人了。
3、一个房间内无缘无故所有人都染上了传染病,有的生病有的死掉,男人女人都须掉发秃眼睛发黄,这是因为有饿死的人化生成的鬼在作祟。用一升砂仁(一种植物,常可用为药)塞住舂米的臼(暗喻把饿死鬼的肚子填满),用黄米和肉喂饿死鬼,鬼就不会再害人了。
简文“是是”是“是谓”“此是”的意思。文中提到三种鬼,分别是“瘠鬼”“乳鬼”和“殍人”。《公羊传·庄公二十年》:“夏,齐大災。大災者何?大瘠也;大瘠者何??也。”何休注:“瘠,病也。齐人语也。?者,民疾疫也。”“?”是“疠”字的异体,而“疠”就是“疾疠”的“疠”,又专指“麻风病”,所以“瘠鬼”也就是“疠鬼”。“乳鬼”是指还在吃奶的小儿鬼。“殍人”则是饿死鬼。简文提到因为“瘠鬼”和“小儿鬼”就埋在房间里,因此才会让一宅中的人全都染上疫病。而祛除的办法是找到埋鬼之处把鬼挖出来扔掉,疫病就会停止。因为“殍人”是饿死鬼,所以要喂他黄米饭和肉,这样疫病才会止息。
小儿鬼又名“鬾”,又名“婴鬼”或“童鬼”,传说是颛顼的儿子,《汉旧仪》载“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虐鬼;一居若水,是为魍魉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上引简文中使一室人“皆疫”的“乳鬼”就是这个“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的小儿鬼。在马王堆汉墓帛书医书《五十二病方》中,也有这个小儿鬼出现:
鬾:禹步三,取桃东枝,中别为□□□之绘,而笄两门户上各一。
祝曰:“坌鬾父鬾母,勿匿□□□,北□巫妇,求若固得,□若四体,编若十指,投若□水。”人也人也而比鬼。每行□,以采蠡为车,以蔽帚为舆,乘人黑猪,行人室家。□□□□□□□□□若□□彻胠。鬾父鬾母,走归其所!
大意是说:
祛除小儿鬼的办法是:走三遍“禹步”,然后折取桃树上向东支出的枝条,刨开两半,在上边画上人的面目,在门的两边各插一个。
诅咒说:用灰覆盖鬾父鬾母,警告你们不要躲藏,北面有巫婆,找你们一定会找到。击打你们的四肢,捆绑你们的手指,把你们扔到水中。人啊人啊却亲近鬼。每次散布疾疫,都用彩色的海螺当车,以破败的扫帚当舆,骑人家的黑猪,前往人家的房舍。……要小心把你们的腋下穿透。鬾父鬾母,返回你们的住所!
“每行□”中的阙文怀疑就是“疫”字。《释名·释天》说:“疫,役也,言有鬼行疫也。”“行疫”就是散步疾疫。所谓“桃东枝”就是“桃树上朝向东的枝条”,因割削并画成人的形状,故又称“桃人”。马王堆汉墓曾出土有桃枝的实物,可以参看。因为“疫鬼”有的居住在水里,故祛除方法常常是把“疫鬼”赶回到水里去。《后汉书》梁刘昭注引《东京赋》注曰:“卫士千人在端门外,五营千骑在卫士外,为三部,更送至雒水,凡三辈,逐鬼投雒水中,仍上天池,绝其桥梁,使不复度还。”文中说到把“疫鬼”投到雒水中,就是这种观念的反映。毛主席诗词《送瘟神》最后两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中提到“纸船”,也是因为要借纸船把“瘟神”送回水中老家的意思。台湾西南沿海及澎湖一带民间今日仍有“烧王船”的习俗,也是源于送“瘟神”出海的信仰。
桃枝(桃人)
从秦简来看,当时对“疠”即麻风病已经可以进行准确的诊断。里耶秦简8-238+8-585的内容是“……大夫彊,下妻田京,疠,卅四年……”文中说名“京”的女人“疠”,就是指这个女人是麻风病人。睡虎地秦简《封诊式》篇有医生鉴定麻风病的记载:
爰书:某里典甲诣里人士伍丙,告曰:“疑疠,来诣。”讯丙,辞曰:“以三岁时病疕,眉突,不可知其何病,无它坐。”令医丁来诊之。丁言曰:“丙无眉,根本絶,鼻腔坏,刺其鼻不嚏。肘膝……到……两足下踦,溃一所。其手无胈。令啼,其音气败,疠也。”
这一段文献可以译为:
爰书:某里的里典甲押送来该里的士伍丙,报告说:“我怀疑他是麻风病,于是将他押来。”于是就讯问丙,丙供称:“在三岁时得过疮疡,眉毛脱落,不知道是什么病。没有犯过其他罪行。”于是命令医生丁来检验。丁报告说:“丙没有眉毛,鼻梁断绝,鼻腔已坏。刺激他的鼻孔,他也不打喷嚏。肘部和膝部……到……两脚不能正常行走,还有一处溃烂。手上没有汗毛。叫他啼叫,他发不出声音。可以断定是麻风病。”
从这一段简文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以下三点:一是当时隐瞒患有麻风病属于犯罪行为;二是官府鼓励举报患有麻风病者,所以某里里典才会因怀疑丙是麻风病而把他押到官府;三是对是否已得麻风病,要有官府指派的专职医生加以检验。从简文中医生丁检验时的判定指标看,已经非常细致全面,如眉毛脱落,鼻腔臃肿,两脚跛行,声音嘶哑等,跟现在医学上的麻风病判定标准没有什么差别,甚至用手上有无汗毛来作为判定标准,更是今天都尚未注意到的细节。
睡虎地秦简的法律文献《法律答問》中还有三处涉及如何处置麻风病人的记载:
1、疠者有罪,定杀。“定杀”何如?生定杀水中之谓也。或曰生埋,生埋之异事也。
2、甲有完城旦罪,未断,今甲疠,问甲何以论?当迁疠所处之;或曰当迁迁所定杀。
3、城旦、鬼薪疠,何论?当迁疠迁所。
可译为:
1、麻风病人有罪,应该定杀。“定杀”是什么意思?指的是活着在水中淹死。有人认为指的是活埋。活埋与律文的意思不符。
2、甲犯有应处以“完城旦”的罪,在尚未判决时,患上了麻风病。问甲应该如何论处?应该迁往麻风病隔离区隐居,有人认为应该前往麻风病隔离区淹死。
3、犯有“城旦”“鬼薪”两种罪的人,在尚未判决时,患上了麻风病,应该如何论处?应该迁往麻风病隔离区。
“完城旦”“城旦”和“鬼薪”是三种刑罚名。从这一段简文我们可以知道以下信息:A.秦代已经对麻风病采用隔离的办法,即设立专门的隔离区,隔离区的名字叫“疠迁所”。《周礼·天官冢宰》谓:“凡邦之有疾病者、有疕疡者造焉,则使医分而治之。岁终,则稽其医事以制其食。”以往学术界或认为文中的“分而治之”就是指隔离的治疗方法,这一说法恐怕不能成立。还有意见认为《汉书·平帝纪》所载平帝诏书中“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一段中“舍空邸第”就是把病人安置在空的建筑里,应该是传世文献中所见传染病采用隔离办法的最早记载。这一说法比较可信。从上引简文看,对传染病采用隔离办法的时代应该更早,最迟在秦代就是如此了;B.在人犯罪但尚未判罚前如果得了麻风病,按法律规定应该先搁置判罚,把人迁到麻风病隔离区隔离;C.对个别法律条文,有時理解上会产生分歧,如对“完城旦”在判罚前,到底该迁往隔离区隔离还是迁往隔离区后杀掉,就有两种不同的意见;D,对麻风病人犯罪的处罚,似乎不论罪行的大小,都判处以死刑,即在水中淹死。这条律文虽然指明活埋不符合律意,但既然有人把律文的“定杀”理解成活埋,就说明社会上把麻风病人活埋的现象一定存在。
“定杀”虽然是指淹死,但是具体如何解释,学术界的理解却不太相同。有人推测“定杀”的“定”读为“擿”,意为绳端系石使之下坠,颇为迂曲。其实“定”为的是淹死后的尸体不再漂移,不必读为他字,具体应该就是指把麻风病人身体绑上重物,使其沉于水底不动,此即“定”,也就是“定杀”。
中国古代因观念落后或条件不许,有时或有些地区,对待麻风病人的处置方法就是烧死或活埋。历史上广东一直是麻风病的高发区,1935年广东军阀陈济棠曾在广州白云山下集中枪杀麻风病人300多人,1936年广东高县县长马炳乾曾悬赏捕杀麻风病人200多人,其暴虐残忍,实在让人扼腕气噎。
解注文中的传染病
中国历史上的东汉三国之际,是疫病频发的时期。瘟疫伴随着战争和饥荒接踵而至,各种传染病不断肆虐,经常出现死者相枕,尸满沟壑,比户连屋,十室九空的惨况。这种疫病的流行频仍,甚至影响到丧葬习俗。从东汉末到魏晋,墓葬中经常出土上有朱书或墨书文字,并掺杂有早期巫道符箓的陶罐或陶瓶。因为陶罐或陶瓶上的朱书或墨书文字中经常有“解注”两字,又有时自名为“解注瓶”,于是这些陶瓶上的文字便被学界称之为“解注文”。
解注文大都残泐不全,下边选几个稍微完整的录之如下:
1、解注瓶,百解去,如律令。(洛阳西郊东汉墓葬出土朱书解注瓶。如图)
2、翟宗盈,汝自薄命早终,寿穷算尽,死见八魁九坎。泰山长阅,汝自往应之。苦莫相念,乐莫相思,从别以后,毋令死者注于生人。祠腊社伏,徼于郊外。千年万岁,乃得复会。如律令。(敦煌佛爷庙附近东汉墓葬出土朱书解注瓶)
3、麟加八年闰月甲辰朔六日己酉直执,姬女训身死,自注应之。今厌解天注、地注、岁注、月注、日注、时注。生人前行,私人却步,生死道异,不得相撞。急急如律令。(敦煌佛爷庙湾出土五凉时期墓葬出土朱书解注瓶)
4、壹官廿九,薄命早终,相注而死。今送铅人一双、斗瓶、五谷,用赎生人魂魄。须铅人前舞,五谷死生,乃当死。生死异路,不得更相注忤,除重复,更利生人。如律令。(敦煌祁家湾西晋墓葬出土朱书解注瓶)
5、建兴二年闰月一日丁卯,女子吕轩女之身死,适治八魁九坎,厌解天注、地注、岁注、月注、日注、时注。生死异路,千秋万岁,不得相注忤,便利生人。如律令。(敦煌祁家湾西晋墓葬出土朱书解注瓶)
“解注”的“解”是“解除”“消除”的意思,“注”是“连接”“接触”的意思。因为传染病因接触而传染并会接续传染下去,所以这种病也被称为“疰病”。“疰”就是“注”的分化字。之前的学者大都把“注”理解成“灌注”,是因为《释名·释疾病》说:“注,病,一人死,一人复得,气相灌注也。”这一解释虽然很形象,但是从训诂学上看却不够准确。“注忤”应读为“注牾”或“注迕”,“牾”和“迕”都是“遇到”“相接”的意思,所以“注牾”或“注迕”是同义并列。典籍有“連注”一词,为“延接”“连续”之义,其中的“注”的用法就和“注牾”“注迕”中的“注”相同。
上引解注文中的“相注而死”指的就是“因传染病传染而死”。“自注应之”是说“自己得了传染病就该自己应对”。而“不得更相注忤”“毋令死者注于生人”则说的是“死于传染病的人不要再把传染病接续传给活着的人”的意思。解注文中反复出现的“生死异路”“生死异处”“死生异簿”“千年万岁,乃得复会”诸种说法,也是为了强调死人与活人的区隔,其目的,还是为了阻隔因传染病而死的人继续把疫毒传染给还活着的人。
敦煌文献中的“疫”
敦煌学虽然早已单独成为一门学问,但是其内容和性质与出土文献有很多相似之处,故附列于此一并稍加介绍。
敦煌文献中有关“疫”的资料很多,尤其各种佛经中经常提到“疫”。“疾疫”一词常见,如伯2170号《太玄真一本际经圣行品》:“怜愍将来劫运多恼,水火兵灾种种疾疫。”“疾疫”又写作“疫疾”,如斯515号《功德文》:“愿使风调雨顺,百谷丰登,疫疾不行,兵戎永息,合家长幼,并得休宜,远近亲罗,俱同吉庆。”“疫病”一词也很多见,如敦研135号《金光明经》卷二四:“起诸衰恼,灾异疫病。”又称为“疫疠”,如斯2146号《文样·行城文》:“即冀四王护世,百福潜加,搀枪扫于天门,疫疠藏于地户。”又称为“疫毒”,如伯2928号《药师经》:“是经能灭恶星变怪;是经能除疫毒之病。”又称为“疫沴”,“沴”是指“恶气”,如伯3058号《斋文》:“今者经开龙藏,扫疫沴于他方。”又称为“疫气”,如伯2341号《佛文》:“嗟疫气之恒流,仰威光而殄灭。”又称为“疫瘴”,“瘴”也是指“毒气”,如伯3556号背《清泰三年正月廿一日归义军节度留后使曹元德舍施疏》:“然后龙沙管内,灾殃雾散于他方;玉塞域中,疫瘴奔驰于异境。”“疫毒”“疫沴”“疫气”“疫瘴”的意思基本一致。又称为“疠疾”,如伯2704号《曹议金回向疏四件》之二:“疠疾消散,瘴毒殄除,刁斗藏音,灾殃荡尽。”又称为“疠疫”,如斯4245号《河西节度使曹元德造佛窟功德记》:“刀兵罢散,四海通还;疠疫不侵,搀枪永灭。”又称为“灾疫”,如伯2386号《太上洞玄灵宝妙经众篇序章》:“十四者,四气调和,灾疫不行,天人乐庆,无有夭年。”又称为“灾沴”,如伯3490号《于当居创造佛刹功德记》:“护法善神殄除灾沴;金刚二执卫守释风;小戒声闻助宣妙法。”
传染病大都因气郁不畅引发,故又以“瘟”字记录之。汉字中凡从“昷”得声的字,都有淤积、蕴藏之义。敦煌文献中传染病又称为“瘟风”,如伯3819号+伯3825号《禳灾文第三·患文》:“于是翘诚善誓,沥款能仁,沴气云清,瘟风雾卷。”又称为“瘟疠”,如伯2383号《太上洞玄灵宝浄土生神经》:“驱除瘟疠,守护境界,消殄邪魔。”又称为“瘟气”,如斯3389号《洞渊神呪经》卷四:“道言:连子等八十万人专行毒气,令人瘟气重病。”还有“五瘟”的说法,如伯2457号《阅紫录仪三年一说》:“五方符庙,六天故气,县官口舌,五瘟疫毒,虎狼蛟龙虵蝮,千邪万魅,恶逆之鬼,恶逆之人,强姓之人,其有妄欲干侵我及家口如干人者即斩。”
流行性传染病也算作“疫”,所以敦煌文献中“疫”又被称为“时疫”,如伯3449号《刺史书仪》:“去岁并遭时疫,秋稼薄收,遂致债借稍深,年计有阙。”又被称为“天行病”和“时气病”,如斯5614号《五脏论》:“下贱虽曰地浆,天行病饮者皆愈;黄龙汤出其厕内,时气病者能除。”
散布疫气的元凶在敦煌文献中被称为“疫鬼”、“行病鬼王”或“疫使”。“疫使”是“疫病使者”的意思。如伯2959号《洞渊神呪经》卷二:“我今遣八部禁兵,打煞疫鬼,遣令斥去千里。”伯3135号《四分戒》题记:“上为一切诸佛、诸大菩萨、摩诃萨,及太山府君、平等大王、五道大神、天曹地府、司命、司录、土府、水官、行病鬼王、疫使、知文籍官……并一切幽冥官典等,伏愿慈悲救护,愿疾苦早得痊平,增益寿命。”
敦煌文献的佛经中有提到“七死”和“十死”,其中都有“天行病死”,如斯1349号《劝善经》:“有数种病死:第一疟病死;第二天行病死;第三赤白痢死;第四赤眼死;第五女人产生死;第六水痢死;第七风病死。”斯3126号《新菩萨经》: “有数种病死:第一疟病死;第二天行病死;第三卒死;第四肿病死;第五产生死;第六患腹死;第七血痈死;第八风黄病死;第九水痢死;第十患眼死。”在容易致死的疾病排列名单上,“天行病”,即流行性传染病都排在第二位,由此可见其致死性之高。
(本专栏内容由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