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和理解人与动物的关系

我有一只卷毛狗,当它做错事的时候我就对它说:哼,你不是狗,你是人类。没错,人类!你应该要感到羞耻。然后它就非常惭愧地躲到角落里趴着。 ——叔本华

马孔多的居民是善忘的,每天沉迷生活享受,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孤寂。某天,灾厄降临,瘟疫侵袭,人们方才惊觉,早就罹患失忆症,母牛叫什么,树叫什么,田野叫什么,统统不知道。对造物的漠视,让人类迷途,彷徨无依。

2020年的春天,莺飞草长,鸟鸣啁啾。一切仿佛如故。可是,我们忙着抵御病魔的侵袭,困于自造的囚笼而不得自由。人类应当为所做的错事感到羞耻。阅读是认知世界、修复记忆的解药。在我们的诸多反思里,其中之一,就是重新认识动物,理解人与动物的关系。

《两栖爬行动物的神话与传说》

伏羲与妹妹女娲,是拥有水之力量的蛇灵,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他们躲在葫芦里避过了大洪水,后来结为夫妻,繁衍后代。女娲斩下了一只大龟的四条腿,用作擎天之柱。

所有族群差不多都有类似的创世神话。远古人类觉得旷野穹苍有着神秘的主宰,那些看上去诡异的动物就是造物主的化身,他们选择某些生物认作自己的祖先,也许是哺乳动物和无脊椎动物,也许是凶狠的虎狼,也许是与世无争的羚羊。人与兽,曾经同源,曾经无间。

《两栖爬行动物的神话与传说》是一部丰富有趣的神话学著作。蛇、蛙、巨蜥、鳄鱼等两栖爬行类的长相与习性,与人类截然不同,让人类格外敬畏。这些动物因其特别的属性,比如,蛇会蜕皮,生殖器官构造特别,青蛙能生下大群蝌蚪,形态还会改变,就被人类赋予了生育能力、转变和重生的内涵。

美国科普作家马蒂·克伦普做了通俗的人类学解析。不管这些编造的故事能否自圆其说、阐释方法是否合理,它们所包涵的象征符号,最终指向人类自身的精神起源、人文法则和社会规序。这些传说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呢?克伦普说:“民俗为文化打开了一扇直达灵魂的窗户。民俗以其多种多样的形式,反映了某种文化的恐惧、希冀与梦想。”

《亲密关系:动物如何塑造人类历史》

在《亲密关系:动物如何塑造人类历史》里,剑桥大学考古学和人类学博士布莱恩·费根梳理了狗、山羊、绵羊、猪、牛、驴、马和骆驼这八种动物被驯化的过程。

从冰河时代后期开始,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对肉食共同需求的基础上,狼逐渐成为人类的合作伙伴;山羊和绵羊的驯化,让继承权、放牧权和所有权登上了历史舞台;费根结合新几内亚人的“凯阔”仪式,说明家猪宰杀和飨宴活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取悦祖先;从古希腊神话和奥林匹亚体育盛事谈牛的象征意义和重要性;从春秋战国到秦皇汉武,从成吉思汗到满清入关,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马背上的历史;至于驴和骆驼,这些忠厚老实的驼畜,是古代商道的开拓者,它们运输的珍贵货物连接了世界贸易的各个角落。

人兽关系里的尊重,是必要的条件,骑士必须与他的战马合为一体,有经验的游牧民会从骆驼的鼻息里感知前方的土壤和气候。动物帮助人类克服了莽荒丛林隐藏的各种生存困难,它们对人类的恩惠,数之不尽。它们是人类历史的共同创造者。

《时间的螺旋》

除了家禽家畜,还有许多生物。比如,海伦·斯凯尔斯在《时间的螺旋》所讲述的“贝壳里的人类史”。软体动物是贝壳真正的筑造者。它们是希腊神话特里同的海螺法器,也是沿海居民易物的货币,还是人类餐桌上的佳肴、客厅里的装饰品。庞大的、坚固的牡蛎礁可以保护海岸线免受暴风雨侵蚀,还可以为幼鱼、幼贝提供庇佑,创建一个生态系统。

《皮毛、财富和帝国:美国皮毛交易的史诗》

回溯往昔,动物在人类的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军事史、文化史、艺术史等领域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可是,随着征服自然能力的加强,人类对于动物的态度越来越恶劣,越来越贪婪。它们的骨血就是取之不尽的财富,它们的皮毛就是美丽的原罪。

美国历史学家埃里克·杰·多林的《皮毛、财富和帝国:美国皮毛交易的史诗》、《利维坦:美国捕鲸史》,以及我国历史学家付成双的《动物改变世界:海狸、毛皮贸易与北美开发》,这三部作品都涉及同一主题,即皮毛贸易与捕鲸业在北美经济发展里的血腥历史。

《利维坦:美国捕鲸史》

由于时尚潮流的推动和人类的虚荣向往,由于捕猎和捕鲸所带来的丰厚利润,无数动物在18~19世纪这大约两百年的时间里濒临灭绝。随着工业时代的来临,人类不再视动物为亲密伙伴,野蛮残忍地对待它们,冷酷无情,唯利是图。这些著作讲述美利坚早期工商业资本的财富构造历史,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血和肮脏的东西。

《动物改变世界:海狸、毛皮贸易与北美开发》

皮毛贸易还是一部海、陆齐头并进的美国拓疆史、种族史。密苏里河地区大量的皮毛可以为国库增收,荒茂无垠的土地召唤新移民前往垦殖。白人群体的到来加速了印第安聚居区的殖民化,破坏了印第安文明的传承与延续,与原住民文化息息相关的动物神话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为了争夺这些区域的控制权,欧洲列强、北美白人与印第安人、北美白人与欧洲母国、美国南方与北方,美国与其他国家与地区,纷纷展开激烈的竞争与战斗,这些活动深刻影响了全球贸易体系和近代世界格局的变动。

中国人对于“文化”的理解,比起美式的“实用主义”更深刻,也更复杂。北美历史因动物所受的影响大致表现为外在的冲击,而中国历史则更多来自内在的自觉,渗透到思想文化和政治统治的肌理与血脉之中。

《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

英国汉学家胡司德的《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是以先秦两汉文献中的动物资料为依据,通过动物观透视古代中国思想文化的著作,其论旨正如作者所述,是“动物的观念史”。该书把动物作为人的对象来了解,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为之定位。在古代,这些动物被当作道德、宗教或巫术的对象,具有“灵异”意义,在后来,动物的社会文化意义继续固化,天家是龙子龙孙,其它动物据其象征所指而成为各阶层的身份代表。

《帝国之裘》

动物皮毛的经济价值很高,中国历史也有与北美开垦类似的篇章。比如,谢健的《帝国之裘》就是讲述“清朝的山珍、禁地以及自然边疆”的历史。这部作品可视为清帝国在15、16世纪对于欧亚大陆早期现代扩张的回应,因为毛皮贸易在近代商业和帝国整合过程中的确扮演着先锋的角色。中国与其他国家有所不同,一方面,清廷也想通过毛皮贸易获取盈利和财政收入,另一方面,满清极力维护他们的“纯净故土”,因此呈现保守封闭的治理策略。

《欧亚皇家狩猎史》

人类对动物的狩猎自古有之。我们的理解大多是经济的,或者是文化的,而忽略了政治型狩猎的意义。《欧亚皇家狩猎史》是一部视角独特的通俗历史作品。美国学者托马斯·爱尔森承袭法国年鉴学派布罗代尔的史学观,认为“长期历史”的范畴,不仅时间跨度长,而且其持久度和结构一致性还体现在某些文化的空间连续性过程。中国是一个很好的样本。上林苑和皇家狩猎活动,是汉武帝统治能力的展现,是营造活力和权威形象的手段,也是展现王者风范和控制能力的途径。热河狩猎是清朝王室的重要活动,皇家围场具有意识形态的价值,代表了尚武、男子气概、上天和人间的特权。中国人对狩猎的看法和其中透露的政治意识、心理机制,显然让爱尔森很感兴趣。

我们的古籍《山海经》负有一项使命,就是鉴定鲜为人知的奇禽异兽,为它们命名。西方《圣经》说,亚当的第一个工作,是为动物命名。以文化阐释来看,为未知动物命名具有施行效力,足以把控制动物的威力赋予使用命名的人类,从而让人类成为超越动物的存在。

人类应该如何正确使用这种权力呢?阅读唤起我们的思考。动物不仅具备生物学的真实性,它们也是我们人类精神内核的塑造者之一。土地与土地上的生灵,有着牢固的联系,动物或人,都是这些联系的其中环节。联系如果断裂,动物会遭难,人类也逃不开。

从生物进化角度来讲,动物吃人或人吃动物,都是生存的必然选择。但是,人类狂吃滥吃野生动物导致SARS等流行疫病的爆发,人类对动物的暴虐统治则给它们带来巨大的痛苦。

《动物解放》

生物伦理学家彼得·辛格在经典作品《动物解放》里率先提出了“动物五项基本自由”,要求给工厂化饲养场里肉鸡、猪、奶牛等动物以转身、梳毛、站立、卧倒、伸腿的权利。辛格说,必须认真对待动物遭受的痛苦,尽量改善动物的生存条件,起码应当得到我们的关切。他强调,人类对动物的压迫是物种歧视,漠视动物的人往往也会漠视人类族群里那些不幸的个体(比如残疾人),动物解放运动比其他解放运动都要求人类具有更大的利他主义精神,因为动物自己没有能力要求自身的解放,人类却有能力继续压迫其他动物以至永远,直到把我们这个星球搞得生灵涂炭难以生存。

生物学家E.O.威尔逊说,人类天生就具有亲近大自然的倾向,这种倾向就是“亲生命性”,或“对生命的热爱”。人类会下意识地寻求与其他生物之间的联系,这种特性始终伴随着人类的进化,至今仍然根植在人类的基因组里,并且,人类希望与自然建立联系的强烈愿望也是后天习得的。那么,我们所见的灾难是怎样造成的?是基因的脱序,还是习得的丢失?

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马孔多小镇在一阵飓风里消失于世间。小说是寓言,现实有时更魔幻,更匪夷所思。谁才是地球乐意亲近的物种,谁才是世界奥义的最终解答者?那年四月,没有了麻雀叽喳的声响,也没有昆虫在草间飞舞,切尔诺贝利人茫然疑惑,发生了什么。这年春节,我们隔窗相望,隔着口罩呼吸空气,同样茫然疑惑,发生了什么。白俄罗斯那块被遗弃的土地,若干年后,先是微生物,然后植物,然后动物,生机逐渐焕发。蜜蜂在丛中嗡鸣,鸟儿从天空飞过。现在,我们的春天在哪呢?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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