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4月11日,常熟诗人俞友清的第二任妻子童素贞半夜呕血,遽然离世,距离她六十岁生日仅仅过去三十四天。俞悲痛难已,写下十五首悼亡诗,排遣哀思。好友卢彬士、黄石昌、吴浣尘、程小青、丰子恺、范烟桥、蒋吟秋、郑逸梅、徐碧波、吴进贤等纷纷寄来挽诗。四年后,俞友清郁怀稍释,将这些悼亡之作汇为一编,缮写油印,曰《友红豆室悼亡词》。书中收录了丰子恺悼诗一首、唁函一通,为《丰子恺全集》(海豚出版社2016年版)失收者,可视作丰子恺的佚诗和佚简。
《丰子恺全集》
《友红豆室悼亡词》
丰子恺的诗是一首五绝:
月满常逢缺,花开有谢时。当年红豆在,开匣慰相思。
俞友清素有“红豆诗人”之誉,一生痴迷红豆,集藏、吟咏、结交同道,不遗余力。早在1936年,俞辑录《红豆集》一书,熔近代有涉红豆的诗词、掌故、论说于一炉,在吴中掀起一场红豆热潮。而此时,漫画家丰子恺正热衷于为各大书刊绘制封面图。俞可能看到了丰子恺公开发布的润例,遂持书请托。《红豆集》封面即由同为红豆迷的丰子恺执笔:一截蜡烛,一面铜镜,一双红豆,配以缘缘堂画笺,画风清雅而切题,透出淡淡禅味。丰俞二君也因这桩雅事结缘。
《红豆集》
丰诗中说到“当年红豆在,开匣慰相思”,并非因袭套语,他确曾多次从俞友清处获赠红豆。
1945年6月,丰子恺赴四川隆昌参加立达学园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并举办画展。时俞就职于中国农民银行重庆分行,得知丰子恺的行程后,请他途经青木关时,在农民银行先设预展。丰在给友人夏宗禹的信中说:
我定于六月十五日(端午后一天)出门。由此坐滑竿上歌乐山,到青木关。到青木关农民银行友人处小住。此友人名俞友清(江苏人),平生爱收集“红豆”(即相思子)。国内各地红豆,彼均收集,自号“红豆室主人”。战前当教师,即与我通信,要我画关于红豆之题材。战后改行,做了银行主任,但红豆癖不改,亦难得。此次他知我到隆昌参加廿周纪念,又开画展,要我到他行中小住,即在行中预展,已准备一切,我也欣然从命。青木关预展是意外之事。可见世事随缘。
预展虽属意外,但想必很成功,老友相逢,谈文论艺,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慰藉。俞友清不胜唏嘘,临别时以红豆赠友,寄托相思,丰子恺则写诗两首为报。三十年后,丰子恺重温旧事,仍对这次匆促的会面念念难忘:
老去情怀信可知,友红豆室主人诗。流离蜀道音尘绝,往事依稀各自思。
1973年岁末,老境悲苦的俞友清寄了两颗红豆和四首诗给丰子恺,丰一一步韵酬谢。俞在其中一首诗里这样写道:“多年违别寸心知,落叶停云懒写诗。寒士人情无物赠,一双红豆寄相思。”两人长达四十余年的红豆交谊,在此画下句点。
丰子恺
《友红豆室悼亡词》中还收有丰子恺致俞友清的一封短简:
友清仁兄:
属作之件,一一照奉。但骨灰处一条,聊以副足下同穴之愿,以杀哀思,备而不用也。“今后不再索画”一语,亦璧还,俱见贤伉俪恩情之深挚,尚祈节哀珍摄为要。弟近殊忙,为招待外宾,草草奉报,即请文安。
弟子恺具 五月十八日
此信写于童素贞去世后不久,即1961年5月18日。信中提到的“属作之件”,当含上述挽诗。俞在原信中有“今后不再索画”一语,可见二人虽暌违两地,但俞时有索画之举。据俞在《悼亡词》小注中透露,1946年夏,俞友清和童素贞成婚,仪式简单,唯有少数挚友知晓。丰子恺得讯后,当即画了一张《人月双圆图》,遥寄庆贺;1948年,丰子恺又为俞友清伉俪画过一幅《鼠牛比图》,因俞生肖鼠,童生肖牛;吴进贤挽诗小注云:“友清有《艺林二妙》与丰子恺合作诗画册。”只是不知这本见证二人“诗情画意”的艺林妙品,如今尚存人间否?
丰子恺在信中称自己近来忙于招待外宾,并非推诿之辞。丰子恺时任上海美协副主席,就在写此信的当天,还到车站迎接日本书法代表团团长。
诚如丰子恺所言,俞友清和亡妻“恩情深挚”。
俞友清婚后即携妻共赴扬州。俞在扬州主要以卖文维持家计,常有小品文发表于《苏北日报》副刊《梅花岭》。文章写就,辄让童素贞品评。童素贞毕业于苏州省立第二女师,“嗜爱文字,工诗喜绣”,故所论往往切中要害。夫妇生活虽苦,但精神世界颇为相得。
此时丰子恺和俞友清往来频仍。俞常请丰为当地报刊提供画稿。如1947年9月20日出版的《芜城晚报》试刊号,刊有丰子恺漫画“不慕艳阳,不畏严霜”,画的下方有俞友清题诗《祝芜城晚报并题丰子恺兄画》:“不慕艳阳不畏霜,秋风声里好风光。芜城从此声名远,都道花开处处香。”
丰子恺还为上文提到的《梅花岭》副刊题过刊名。1947年9月19日《梅花岭》登有编者所写《梅岭沙龙》一文:“感谢(俞)友清兄之助,得名画家丰子恺先生为梅岭题眉,已由平子兄携京制版。”两天后,《梅花岭》即改用丰子恺题名。
《梅花岭》
夫妇间琴瑟和谐的生活状态,料想俞友清也会在给丰子恺的信中间或透露一二。称丰子恺是俞友清美满婚姻的见证人,当不为过。《友红豆室悼亡词》仅区区数页,但后世得以借此一窥缘缘堂主人的一诗一信,也算是这段相思佳话附赐的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