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改造如何避免成为“个性化的设想”?

如今,北京胡同-四合院改造成为了国内建筑界热议的一个话题,不少建筑师将胡同院落作为实践自己理念的“单位”,进行住宅、民宿与办公等功能的项目。但是,对于胡同整体与当地居民而言,这样的改造往往未必能带来有益的影响。

近日,澎湃新闻采访了北京建筑大学教师、建筑师石炀,他曾调查、参与一系列胡同-四合院工作,其中包括北京国际设计周的“遇见什刹海——院落共生的城市家园”项目等,主张从微观居住密度视角来解决胡同中的居住问题。在他看来,北京有很多胡同-四合院改造的优秀案例,并非只有寥寥几处引起热议的项目,但很多优秀案例并未引起大众关注,是一件遗憾的事。例如在大小石碑胡同、乐春坊、史家胡同等地区案例中对政策机制和公众参与机制的探索,值得持续深入的挖掘。他认为胡同-四合院改造最难的是解决住房改善与功能业态问题,“脱离开这两个难题以外的实验和探索,或者在解决这两个问题时过于小众化,脱离了老百姓真正想要的,脱离了古都风貌保护真正需要的,应该还只是个性化设想。” 

北京史家胡同

乐春坊1号

北京城的中心地带纵横交错着无数条狭窄的胡同,在美国人迈克尔·麦尔(Michael Meyer)写的《再会,老北京》一书中,他形容“胡同之于北京,就如河道之于威尼斯”。然而,正如威尼斯的河道遭受着气候变化的威胁,北京的胡同也在不可逆的现代化浪潮中不断消失。

北京胡同

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随着改革开放和住房商品化改革,原本居住在胡同里的居民不断迁出,与此同时,胡同里涌现了越来越多的租客,人口密度不断增高,住房条件可想而知,石炀形容这个过程“像一个漏斗在自发过滤,一部分有经济能力的居民不断自发外迁,搬进来的租客大多经济条件比较差,胡同-四合院地区的社会结构有一种向下过滤的趋势和动力。“

与此同时,胡同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四合院的居住方式吸引了一批怀有抱负的建筑师和艺术家,他们期望通过设计手段来延续胡同的活力。

然而,建筑师和艺术家们的改造大多并非是面对胡同-四合院里的基础性困难:突然闯入胡同的现代化“玻璃盒子”,富有怀旧意味的快闪式活动,坐落在四合院里的国际化事务所、工作室。在石炀看来,对于胡同-四合院的改造应该更多关注居住困难的家庭,更多关注与本地传统文化有关、与本地居民就业和服务有关的功能业态,“这两个难题以外的实验和探索,当然也能够激发历史地区的活力,但对北京老城整体保护发挥的实质作用也许还不够大,胡同-四合院保护与改造的实际效果,应该不是由少数地标建筑或网红打卡地决定的,而要看存在居住困难的、风貌存在衰败的四合院是否得到了真正的改善,要看居民是否住的变好,生活便利,觉得幸福。实际上北京市围绕这两个难题做了很多工作,让老胡同的居民过上现代生活,把群众利益放在优先位置,改善人居环境,也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建筑师和艺术家们会聚焦这些问题。”石炀说道。

石炀

澎湃新闻:在您看来,相对于除了宫殿和庙宇这些纪念性大型建筑,保护普通胡同-四合院的意义是什么?

石炀:城市历史文化保护的思想,从最开始对文物古迹的审美情趣到文物建筑的保护,再到对历史环境的整体性保护,对城市历史景观的保护,经历了一个长期的发展阶段。在北京城市总体规划中,提出要以更开阔的视角不断挖掘历史文化内涵,扩大保护对象,构建四个层次、两大重点区域、三条文化带、九个方面,全覆盖、更完善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体系。

首都核心区空间结构规划图,图片来自《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

不过,虽然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体系已经比较完善,但普通胡同-四合院的意义仍然是值得探讨的,我们现在说保护历史文化街区的时候,有些地方还比较笼统,关于“到底要保什么”这个话题,始终是在讨论和实践中完善。我个人觉得在明确的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界定以外,还可以更多讨论普通胡同-四合院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

例如胡同记忆和稳定的居民社会结构是否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现在北京胡同里的居民有很多是上世纪50年代左右迁进来的,近70年的时间里,这里的社会结构和社区生活方式,甚至包括大杂院的生活方式,应该说已经成为一种独特的记忆,有它自己的价值,我觉得这些是值得讨论的话题。

严格来讲,对于社会结构或者社区记忆而言,“保护”这个词并不太准确,社会结构永远是不断变化的,社区记忆也是动态的,我们需要的也许是避免特别剧烈的变化。比如一个院子里的老居民全迁走了,这个院子就会发生明显的变化,当这种变化是自发的、渐进的产生时,我们看到的就是活力和记忆的延续,但如果大量院子集中连片的、迅速的发生这种剧烈变化,它的社会结构就迅速地发生转变。

北京胡同

澎湃新闻:胡同-四合院人口密度的改变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石炀: 过去,我们关注的视角是总人口密度的变化,或者说一个片区的人口密度变化,但我觉得微观的实际居住密度也许更有实际意义,就是一个家庭实际能有多少平方米的住房,实际生活的怎么样。这种微观的生活条件、微观的人口密度,特别直接的影响胡同-四合院的保护,大量的这种微观密度就组成了这个地区的总人口密度。

例如,当我们说降低某个片区的人均居住密度时,似乎这样就解决了人口过多和住房紧缺的矛盾,实际上这还是“统计数据上的总人口密度变化”,真实情况并不会这样理想,留住家庭并不会因为其他家庭的外迁而增加实际居住面积,留住家庭的微观实际居住密度并没有发生变化,这就是总人口密度和微观居住密度两种口径的差别。我觉得应当从政策设计、经济成本、居住流动的角度,从长远和可持续的角度,认真思考留住居民改善的方法,包括通过平移、租赁等方式降低微观居住密度,只有居住密度能够“流动”,总人口密度的降低才能真正的转化为微观居住密度的减低,才能让老百姓得到真正的改善,这个过程尤其要重视经济成本的可持续和可推广。从总人口密度到微观的实际居住密度,已经有很多新政策和管理办法在探索,但实际情况中的困难很多,需要一定的时间。

东四南地区公众参与社区管理的情景

澎湃新闻:如何兼顾建筑空间的修缮保护和生活其中的居民的需求?针对微观人口密度,在改造上有哪些对策?

石炀:我觉得北京的胡同-四合院保护,根本性问题就是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需求和特定空间容量之间的矛盾,因为四合院容量是有限的,而居住密度较大,想要做到兼顾就非常难。其次,空间的有效利用也很关键,现在有不少房子是人户分离,居民本身不居住在那里,房子实质上处于一种空置的状态,但也许隔壁就有一家三代住在两间房里的情况,本来空间容量就不够,还出现了很多空间资源的错配,也是很难解决的问题。

近些年的申请式改善、申请式退租正在进行探索,应该说是兼顾风貌保护和民生改善的策略,我觉得还可以有更加“全流程”的实施计划,增加申请后的评估环节,探索建立更加精准化的申请+评估流程,把目前“居民申请——腾退改善”的单向流程,进一步完善为“居民申请——居住情况和腾退空间评估——居民意愿整合——腾退改善”的双向流程,在评估和实施过程中,探索通过平移置换的方式,增强腾退空间可利用性。这样一个流程实际操作起来是极其复杂的,有政策的改革,有居民意愿的磨合,有空间方案的设计,但应该是值得探索的方向。

澎湃新闻:您认为现在有哪些胡同改造项目做得比较好?

石炀:不少胡同改造项目做了很扎实的工作,可以举几个例子,比如我觉得大小石碑胡同和乐春坊1号院对居住改善政策机制的探索很值得深入挖掘,包括不同产权住房采取多元化的居住改善方式、外迁政策与平移安置政策的结合等,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一个院子的改造,本质是在探索胡同-四合院住房政策和居住形态的未来可能。史家胡同博物馆以及东四南地区在公众参与机制方面的探索也很有代表性,设计机构、政府和居民在比较长的时间里持续合作,公众参与的机制“生根发芽”,形成了可供借鉴的经验。

乐春坊1号院改造前后

澎湃新闻:现在有一批艺术家、建筑师在胡同里植入了当代的装置和空间,和原来的胡同形成了反差,如果按照您说的这些标准,怎么评判这样的项目?

石炀:有益的探索会启发北京老城保护的思路,也有一些探索引起了争议和讨论,应该说很多优秀的建筑师和艺术家做出了有价值的实验,我在调查或者说学习的过程里,经常会向自己发问,“这个实验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改善居住?是为了激发活力?是为了降低经济成本?是为了探索新材料、新技术方案?还是只是出于自我审美的一个目的?我想,只要不是为了某个纯审美观点来做实验,只要是立足解决北京老城保护根本问题的实验,应该说都算是“好”的。

装置艺术展览“异人异景”在前门东区草厂胡同举行

北京胡同泡泡218号 MAD建筑事务所

澎湃新闻:许多胡同引入了商业功能,比如各种小吃店、文艺小店等等,这些店铺似乎主要是针对游客,如何看待它们在胡同的更新中起到的作用,以及与本地居民之间的关系?

石炀:我觉得这不仅仅是北京的胡同面临的问题,而是在全国甚至世界范围内存在的问题,很多历史地区、旅游景区普遍存在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在大阪、京都也会看到这种情况,比如那些“10元小吃店”等等,他们的盈利能力很高,这跟目前整个旅游业发展阶段、游客的审美和消费需求有关,这些店铺容易盈利,支付租金的能力就比较高,相较于坚守传统文化特色的老店,自然就有竞争力。关于这些店铺我做过一点调查,它们的比例确实比较高,从业的本地居民比较少,服务对象也不是本地居民,有的甚至和本地居民有不少冲突,比如卫生、噪音,还有交通等问题。另一方面,这些店铺实质上和传统文化内涵之间的联系也比较弱,甚至不少消费者是由店铺本身吸引来的,这些消费者本身对传统文化的兴趣也很低,这样的话,这些店铺本质上是利用了历史街区来实现商业价值,而不是跟历史街区共同繁荣了传统文化。所以我认为功能业态的管控和引导要更加的精细化,应该建立评估和奖惩机制,它们需要和本地文化、本地居民之间建立更强的联系。

澎湃新闻:您现在是否在进行什么胡同改造的项目?

石炀:我现在正在参与一个关于院落改造利用的项目,试图把平移置换、留住居民改善、老龄化问题和新居民的置入进行整合设计,目前还正在探索阶段,需要很长的时间,当然也希望能得到一些有益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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