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公元840年,称雄蒙古高原近百年的回鹘汗国破灭。回鹘部众西迁至天山南北两麓,以吐鲁番盆地为中心建立西州回鹘王朝。原属游牧文明的回鹘人吸收汉人及当地族群的文化,发展出独特的西州回鹘文明,深刻改变了中亚东部的族群和文化面貌。他们在9至13世纪控制着丝绸之路天山南北两道,是唐元之间中原与西方交流的纽带。
近日,研究西州回鹘王朝的专著《丝绸之路上的西州回鹘王朝:9-13世纪中亚东部历史研究》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刊行。澎湃新闻专访了本书作者、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付马,请他谈谈西州回鹘王朝对中亚及中原历史的影响。
付马
回鹘前史
澎湃新闻:您研究西州回鹘的缘起是什么?
付马:我本科时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学习国际政治经济专业,但对本专业的课程兴趣不大。平时在图书馆翻看闲书的过程中逐渐对西域史地产生了兴趣,并萌生出以此为专业的志向。
2009年,我跨专业考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攻读硕士研究生,开始跟荣新江老师学习。最初,我对西域史地的兴趣是比较笼统和宽泛的,并没有具体的研究方向。入学当年,德国的回鹘文专家茨默(Peter Zieme)先生恰好到中央民族大学客座讲学一学期,荣老师建议他的学生们去旁听。因为我刚入学,自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所以一直坚持听课到最后。通过每周三次课的学习,我对古突厥语、回鹘文献和西方的回鹘学都有了比较基础的认识,同时我也与茨默先生以及民大相关专业的老师、同学建立了联系。后来,我又继续去民大旁听了耿世民先生的读书班、张铁山老师开设的回鹘文献课程以及来访的德金(Desmond Durkin-Meisterernst)老师开设的各种中古伊朗语课程。因为这样的机缘,我几乎是在开始接受历史学训练的同时,也开始接受回鹘语文学的训练。这对我后来的研究影响很深。
荣老师强调运用出土文献和多语文献进行历史学研究,重视对一手史料(primary sources)的利用,因此他非常鼓励和支持我学习回鹘语文。他虽然并不专攻西州回鹘历史,但对于相关研究资料有着全面的掌握,几乎为我提供了所有必要的研究资料,并引导我围绕历史学问题展开文献收集。在他的支持下,我在硕士、博士和博士后阶段都获得了去国外进修的机会,先后到芬兰赫尔辛基大学、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和日本大阪大学跟随专攻突厥学、回鹘学和回鹘历史的专家学习。所以我不但在接受历史学训练伊始就接触到回鹘语文学的训练,而且还有幸将这种训练一直延续。有了这些机运和条件,我的研究题目自然而然地就确定在西州回鹘历史了。
法藏敦煌汉文写本Pelliot chinois 4065,反映于阗佛国、西州回鹘、沙州归义军联合抗击喀喇汗穆斯林王朝的史事(?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澎湃新闻:请您简要介绍一下回鹘人的历史:他们最早发源于何处?如何形成自己的族群?如何在8世纪中叶取代突厥,在蒙古高原建立强大的汗国?
付马:古代分布在蒙古高原的游牧部族中,有一个以突厥语族为主体的部落联盟,为数甚众。他们在汉晋被称为丁零,在北朝被称为敕勒、高车,在隋唐则被称为铁勒。据《魏书》记载,高车中有一部叫“袁纥”,这应是回鹘人在文献中最早的记录。他们在隋代的汉文文献中被记作“韦纥”,在唐代被记作“回纥”。这些名称和“回鹘”一样,都是对其本族自称“uyγur”不同形式的汉文转写。
6世纪突厥汗国崛起以后,包括韦纥在内的铁勒诸部都臣服于突厥汗国。在隋朝大业年间,韦纥与另外几支铁勒部落反叛突厥的暴政自立,从此改称“回纥”。唐朝消灭突厥汗国以后,铁勒诸部臣服于唐朝,受其羁縻统治。此时回纥已经是铁勒诸部中最强大的一支,他们一面向唐朝称臣,一面已经在游牧诸部中自称可汗。后来突厥汗国复辟,一度重新统治蒙古高原各部。这时的铁勒联盟主要由以回纥为首的九大部族组成,因此被称为九姓铁勒,在突厥碑铭中则被称为“Toquz Oγuz”,意即“九姓”。他们是当时漠北游牧部族的主体,因此是突厥第二汗国实施统治的主要对象。在突厥第二汗国最盛之际,其可汗默啜就在征讨九姓铁勒中的拔野古部时中伏身死,汗国自此走向衰落。后来,回纥先是联合拔悉密、葛逻禄击败突厥,又陆续征服拔悉密、葛逻禄,得以称雄漠北。其酋长骨力裴罗自立为九姓可汗,显示其政权的基础就是以回纥为首的九姓铁勒部众。骨力裴罗自立以后即遣使唐朝,得到唐朝的承认,被册封为怀仁可汗。他次年攻杀白眉可汗,彻底消灭突厥汗国的势力,建立起新的草原帝国。
作为九姓铁勒中最强的部族,回纥本身可能由十个部落或氏族组成,因此其本族文献自称常作“On Uyγur”,意为“十〔姓〕回纥”。其可汗则出自其中的药罗葛(Yaγlaqar)部(氏)。8世纪末,回纥上表唐朝,请求改名“回纥”为“回鹘”,获得唐朝的许可。从此,“回鹘”成为该族群在汉文语境中的正式称呼。在后来的西州回鹘时代,回鹘人的官文书上钤有贵族、高官的印章,均以汉文篆写。其宰相使用的一种印文作:“大福大回鹘国中书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显示了西州回鹘政权的正式称谓为“大福大回鹘国”。可知,西州回鹘人在汉文语境中的自称仍是“回鹘”。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回鹘文历史文献xj 222-0661.09,记载西州回鹘建国历程(图片据赫俊红主编《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藏西域文献遗珍》,中华书局,2011,第 276页)
西州回鹘与中亚的伊斯兰化
澎湃新闻:强大的回鹘汗国为何在840年瓦解?其部众如何迁徙?
付马:回鹘汗国在当时国运不济,遭受天灾、内乱和外敌入侵的多重打击,劫数难逃。839年,回鹘宰相掘罗勿引沙陀兵进攻可汗,逼其自杀,扶立新可汗,造成内乱。当时蒙古高原已经连年饥荒、瘟疫,民不聊生。当年又遭受雪灾,使大量羊马牲畜倒毙,直接摧毁了游牧汗国的经济基础。840年,又有大将句录莫贺勾引外敌入侵,讨伐掌权的掘罗勿。而这次被引入侵的外敌是黠戛斯,是分布在叶尼塞河流域的一支操突厥语的游牧部族。“黠戛斯”与今日的“吉尔吉斯”、“柯尔克孜”一样,都是其本族自称Q?rγ?z的汉文转写。在回鹘汗国强盛时,他们还表面上奉其为宗主。到9世纪初叶,黠戛斯首领已经自立为可汗,与回鹘可汗对立。双方交战20余年,黠戛斯屡次击败回鹘军队,堪称其宿敌。这次他们趁回鹘天灾内乱之际发10万大军直捣其都城,不但攻杀回鹘可汗和掘罗勿,还将其都城焚毁。在这样的重创之下,回鹘汗国在蒙古高原的统治土崩瓦解。
回鹘汗国崩溃以后,其部众四散迁徙,史书记载了南迁和西迁两个方向。南迁的回鹘人越过戈壁沙漠,靠近阴山一线唐朝边境请求救济。其中包括新立的可汗乌介所率的十三部人马。南迁回鹘人最终被唐朝及周边的部族如契丹等消灭、吸收。西迁的回鹘人主要有三个去向。一是进入到伊犁河谷地和七河流域,被当地的游牧政权葛逻禄吸收。他们后来成为10世纪崛起的喀喇汗王朝的组成部分。二是进入东部天山地区,后来形成西州回鹘政权。三是进入当时在吐蕃统治下的河西走廊,后来以张掖为中心建立了甘州回鹘政权。
澎湃新闻:回鹘汗国的破散和迁徙对后世有哪些影响?
付马:回鹘汗国的破散和回鹘人的迁徙不但造成了蒙古高原政治形势的动荡,而且深远地影响了中亚和北亚的族群文化格局,是值得强调的重大事件,有如下几个方面的影响。
首先,是蒙古高原的蒙古化。今日被称为“蒙古高原”的地方开始长期被操蒙古语的人口所占据,就是从回鹘汗国灭亡开始的。此前,操突厥语的游牧部族是蒙古高原占多数的人群。在6世纪中叶柔然汗国灭亡以后,以蒙古高原为中心的游牧帝国也都是由操突厥语的族群所建立。回鹘汗国被黠戛斯攻灭以后,同样操突厥语的黠戛斯人并未占领蒙古高原的中心地区,而是退回了其在叶尼塞河流域的故地。这使蒙古高原出现了人口和权力的真空。原先分布在蒙古高原东侧的操蒙古语的族群开始向蒙古高原中央迁徙。其中最靠近蒙古高原的达鞑部族九姓达鞑就迁徙到了蒙古高原的中心地带。到成吉思汗的时代,蒙古高原的中部、东部和北部基本上以操蒙古语的人口为主体了。
第二,是中亚的突厥化。在回鹘西迁以前,中亚东、西部以北的草原地区就已经被操突厥语的游牧部族占据。回鹘残部进入西部天山地区以后,壮大了当地的游牧人口。在10世纪中叶,正是这批游牧民建立起喀喇汗王朝,并皈依伊斯兰教。他们后来攻灭波斯萨曼王朝,将势力扩展到阿姆河一线,中亚西部由此开始突厥化。进入东部天山地区的回鹘人后来建立西州回鹘王朝,他们与原本生活在塔里木盆地北缘各绿洲的操吐火罗语、东伊朗语和汉语的族群融合,形成西州回鹘人,中亚东部由此开始突厥化。中亚各地以操突厥语人口为主的民族格局就在回鹘汗国西迁之后奠定。此外,迁入河西走廊的回鹘人也留下了后代,就是今日分布在张掖、酒泉一带的裕固族。
第三,是契丹的崛起。回鹘汗国灭亡不久,契丹就在东北地区崛起,吞并周边部族的领土。这应与契丹部吸收了大批回鹘部众后实力迅速壮大有关。辽朝建立以后,他们利用回鹘汗国留下的权力真空,将势力扩张到整个蒙古高原,并影响到中亚。有辽一代,回鹘后裔在契丹的统治阶层中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应是回鹘余部加入契丹部形成政治同盟的反映。辽朝与西迁的回鹘人也一直保持着紧密的政治、经济联系。
德藏回鹘摩尼教书页MIK III 4979,反映回鹘可汗皈依摩尼教之史事(付马摄于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
澎湃新闻:您主要研究的是西州回鹘王朝,西州回鹘是如何立国的?他们的宗教信仰如何?
付马:西迁到东部天山地区的回鹘部众最初驻牧在天山北麓的草场。早在8世纪末,回鹘汗国就已经占领了这里。因此,当地既有原回鹘汗国留守的势力,也有大量土著人群,还有西迁而来的各部,政治环境相当复杂。其中力量比较强大的是西迁而来的庞特勤部,他在原唐朝安西都护府的中心地区焉耆、龟兹一带建政,成为各部名义上的共主。学界称此政权为安西回鹘。在866年,北庭地区以仆固俊为首的回鹘势力崛起,先扩张到吐鲁番盆地,再向西攻占焉耆、龟兹等地,约在9世纪末统一东部天山地区。这支政权的统治中心在吐鲁番盆地及其北的吉木萨尔,相当于唐朝的西州、北庭之地。新、旧《五代史》和《宋史》都称其为“西州回鹘”。
回鹘汗国的国教是摩尼教,因此西迁回鹘统治阶级及其部众仍然信奉摩尼教。而在天山南麓各绿洲中,佛教拥有着悠久的传统,当地操吐火罗语、东伊朗语、汉语的居民以及著籍定居的粟特人,大都信奉佛教。在建国初期,西州回鹘境内最流行佛教和摩尼教两大宗教。到10世纪下半叶,越来越多的回鹘人受当地居民影响,改信佛教。在11世纪,佛教已经取代摩尼教成为西州回鹘的国教,而摩尼教则逐渐消亡。此外,东部天山地区还存在着基督教东方教会聂思脱里派教团,相关的文献和考古学证据贯穿整个西州回鹘时代直到蒙元时代。
澎湃新闻:西州回鹘与中亚的伊斯兰化有何关系?
付马:在中亚的历史中,突厥化和伊斯兰化是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但这两个过程完全不相关,不应当混淆。具体说来,在中亚的西部,是先发生了伊斯兰化,再发生了突厥化。8世纪伊始,阿拉伯帝国倭马亚王朝(白衣大食)就已经开始向中亚地区扩张,攻占了阿姆河以北的地区。阿巴斯王朝(黑衣大食)继起之后,还曾出兵锡尔河以北的怛逻斯城,击败唐朝军队。到9世纪,已经伊斯兰化的波斯人建立起萨曼王朝,实际控制着中亚西部和伊朗高原东部。可以说,中亚西部的伊斯兰化在8世纪就已经开始。而到9世纪萨曼王朝的时代,操突厥语的游牧部族还主要分布在锡尔河以北的草原地带,他们并不信仰伊斯兰教,被视为异教徒和圣战的对象。到10世纪,一些操突厥语部族的领袖开始在伊斯兰世界的影响下皈依伊斯兰教。960年,喀喇汗王朝20万帐操突厥语部众皈依伊斯兰教,成为第一个突厥伊斯兰政权。消除了意识形态上的差异之后,喀喇汗王朝向中亚西部的扩张愈加顺利。在10世纪末,他们几乎占领中亚西部全境,与伽色尼王朝联手消灭了波斯萨曼王朝。中亚西部的突厥化从此加速。
而在中亚东部,回鹘人在840年的西迁推动了塔里木盆地北缘的突厥化。但新兴的西州回鹘王朝先信奉摩尼教,后改宗佛教,直到蒙元时代。实际上,操突厥语的西州回鹘人是阻挡伊斯兰教进入中亚东部最顽强的势力。10世纪下半叶,在喀喇汗王朝进攻中亚西部的同时,他们也在向中亚东部扩张。位于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于阗佛教王国和位于东部天山地区的西州回鹘王朝与喀喇汗王朝正面对垒。于阗国曾在西州回鹘和沙州归义军的支援下,与喀喇汗王朝连兵数十年,甚至一度攻入其东部的都城疏勒(喀什),夺得一头舞象。但在消灭萨曼王朝之后,喀剌汗王朝集中兵力进攻于阗,终于在1006年前后消灭于阗,使塔里木盆地南缘开始了伊斯兰化和突厥化的进程。此后,西州回鹘与喀喇汗王朝展开苦战,皆将对方视为最强劲敌手。到11世纪中叶,西州回鹘的西部边境已经收缩到库车与焉耆之间。12世纪以后,中亚地区先后受到西辽和蒙古两大帝国统治,西州回鹘首领都及时洞察了形势,率先向强者倒戈,其族群及佛教信仰得到了保全。元朝许多著名的佛教领袖都是畏兀儿,即西州回鹘人。到15世纪,当时统治新疆地区的东察合台汗国蒙古统治者改宗伊斯兰教,在他们的推动下,原西州回鹘的中心地区吐鲁番盆地才最终伊斯兰化。
西州回鹘佛教重地吐峪沟石窟寺群遗址(付马 摄)
西州回鹘王朝与丝绸之路
澎湃新闻:西州回鹘王朝的出现产生了怎样的历史影响?
付马:西州回鹘作为一个地方政权存在了300余年,作为一个族群或一种文明则延续了600余年,他们在鼎盛时期控制着新疆中部和北部的大部分地区,理应在历史书写中占据更为重要的篇幅。但是,传世文献对其历史的记载比较有限,其历史的一些基本问题尚不明确。因此,出土文献对于研究西州回鹘的历史就格外重要,一些文字记载甚至会填补我们历史知识的空白。有些时候,我们可以不受传统史家设立的框架束缚,完全依靠新材料来重构西州回鹘的历史片段,这可能是研究这段历史最令人激动的瞬间。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对相关史料的掌握在体量和深度上都不断增加,对这段历史的认知也不断被刷新。
西州回鹘独特的地方有很多,其重要的历史影响在我看来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西州回鹘王朝是历史上第一个将天山南北两侧不同文化带统合在一起的西域地方政权,改变了当地千年以来的族群、文化面貌,显然加速了不同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在天山南麓(暨塔里木盆地北缘)和天山北麓(包括天山间谷地)曾分布着不同的族群,呈现出明显的文化差异。在天山南麓,融雪形成的塔里木河水系各河流滋养着一块一块被荒漠分隔开的绿洲,形成多个以农业和畜牧业为主的绿洲定居文明,各自在政治上不相统属。天山北麓和天山间谷地则遍布草场,一直是游牧文明占主导的地区,在政治上与蒙古高原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唐朝以前,东部天山地区政治的主题就是中原王朝和游牧政权对天山南麓各绿洲的争夺,也是对丝绸之路贸易通道的争夺。唐朝在安史之乱以前曾在政治上统一天山南北,但对其中多数地区主要采取军事控制和羁縻统治,并没有改变各地不同的文化面貌。当时,天山北麓分布着多种游牧部族,包括突骑施、鼠尼施、胡禄屋等西突厥部落,沙陀、处月等其他操突厥语的部落,以及处密、拔悉密等本不操突厥语的部落。在这片以游牧部落为主的地区,以唐朝的城镇为中心呈点状分布着一些以汉人和粟特人为主的定居聚落。同期在天山南麓的各绿洲则分布着族群文化更为多样的定居文明。在哈密、吐鲁番绿洲设有唐朝的正州伊州和西州,居民以汉人和粟特人为主。焉耆绿洲和库车绿洲的居民则是以操焉耆语的焉耆人和操龟兹语的龟兹人为主,他们的语言是印欧语系古老语言吐火罗语的不同方言。而在更西面的阿克苏、巴楚和喀什绿洲,则分布着温宿、据史德、疏勒等土著族群,他们可能说一种或几种不同的东伊朗语。唐朝对东部天山地区政治上的统治并没有改变当地多元的族群、文化性质。
但到了9世纪以后,从蒙古高原迁徙而来的操古突厥语方言的回鹘人不但在政治上统一了东部天山南北两麓,而且在文化上逐渐融合了各个地区的族群,形成了统一的族群-政治共同体——西州回鹘。原本生活在当地的龟兹人、焉耆人、粟特人、据史德、汉人以及天山北麓的各支游牧部族大都与回鹘人融合,最终共同形成了西州回鹘人。以前学界比较强调回鹘西迁的变化是突厥语取代当地原始语言,即突厥化。但更值得注意的则是当地多元的族群文化板块在这一时期的融合统一。这是此前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上述族群的很多文化因素都能在西州回鹘文明中见到踪迹,是塑造其文明的重要来源。西州回鹘在文化上也已经不同于生活在蒙古高原的那个时代了,因此不能简单说成回鹘人同化了当地各族群。
第二,西州回鹘对东部天山地区的统治继承了唐代的制度和物质遗产,促进了丝绸之路沿线的发展,加快了丝绸之路沿线,尤其是天山北路的城市定居化。
唐朝在七世纪下半叶奠定了其对西域的统治。除了在西域东端的吐鲁番、哈密和吉木萨尔设立州县外,他们还在塔里木盆地和天山北麓分设安西和北庭两大军区,进行直接的军事管理。为了方便军人驻守和交通联系,唐朝在丝绸之路沿线大规模修建道路、馆驿和城镇。在天山南道,这些设施沟通了分散的各绿洲。在天山北道,这些设施则在游牧文明占优势的地带开拓了一条适合农耕文明行走和驻守的道路。以这条线路上的城镇为中心,汉人群体开始在天山北麓形成一些点状的聚落。回鹘人西迁以后,并没有将唐朝建设的这些城镇戍堡废弃,而是全面继承了这些基础设施,并以此为中心建立聚落。在唐代,这里是中央政权的边地,这些城镇的主要功能是军事驻防;到了西州回鹘时代,这里成为地方政权的腹地,这些城镇逐渐转变成居民聚落和商业中心。到了11世纪,西州回鹘境内有5座大城,其中3座位于天山北麓,天山北麓的发展和文化面貌的变化可见一斑。论说丝绸之路历史的论著通常强调唐、元大一统时代丝绸之路的繁荣,西州回鹘所处的时代则由于传世文献的缺乏而较少被提及,因此会给人以衰落之感。实际上,在回鹘统治时代,原本为游牧文明主导的天山北麓出现了一条繁荣的城市带,天山南北两路许多唐代的军事设施都发展成城市聚落,这不正是丝绸之路经济繁荣发展的明证么?
第三,回鹘人成为9-13世纪丝绸之路东段商业和文化交流的主要承担者。
中古时代丝绸之路的商业民族是源出中亚操一种东伊朗语的粟特人。粟特人在欧亚大陆的商业活动中往往依附于控制内亚交通的游牧帝国。在唐代,粟特人就与当时的草原帝国回鹘汗国建立联系,依附回鹘人经营其商贸网络。粟特人不但在政治经济方面与回鹘人关系紧密,还在文化上深刻影响对方。他们将其信奉的宗教摩尼教传入回鹘,使回鹘汗国成为第一个尊摩尼教为国教的政权。粟特语文是回鹘汗国的官方语文之一,后来回鹘人借用粟特文来书写他们自己的语言,这就成为回鹘文。到9-10世纪,与回鹘人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粟特人已经开始回鹘化,并最终融入到回鹘人当中,但他们在中亚东部、草原地带直到中原地区建立起来的商业网络仍然存在,只是承担贸易的人逐渐从粟特人、回鹘化的粟特人变成了回鹘人。直到蒙古汗国建立,参与丝绸之路东段贸易的商人群体主要是回鹘人。
《丝绸之路上的西州回鹘王朝:9-13世纪中亚东部历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