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宽心不怕肥

【编者按】

自认没有散文行世资历的张大春,六年前接下《读者文摘》的专栏邀请,起因于他愿意学习前辈梁实秋先生当年在该刊主持的专栏“字词辨正”,借着重新辨识文字,写字词源起故事,同时为这个时代没落的汉字文化尽力。见字,如见故人来。《见字如来》一书收录的四十六篇说文解字,每一篇都有一段“得胜头回”,说的是作家生命里与字相逢的风景、际遇,后文便是关于汉字的形、音、义与词组的说解、甚至延伸变化。本篇摘自该书

我在开始出现老花征兆的那两年里,同时体会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于年老的警醒之语 :“年老,就是感觉到器官的存在。”如果不太计较器官二字的医学定义,我觉得腰围也算数。

那两年,我还有一点维持外观的心思,积极运动,每周四五天,都在健身房里骑一个小时单车、在跑步机上快走十多公里、游泳两千米,有时还做一点重量训练。有如上瘾一般,让腰围向二十八吋收缩,便成了我人生极大的目标。我的朋友谢材俊不止一次警告过我 :“运动量不要太大,不然撑不久。”

我已经习惯了健身机具上所显示的数字,只觉得维持那数字(甚至经常刻意增加一些)并不艰苦,自然没有把过来人的忠告当一回事。直到有一天,巨大的倦怠感就像天顶打下来的一个霹雳,摧毁了两年来积淀的一切努力。我忽然口占了一首诗 :“原地圈圈奔似飞,平生何啻减腰围。楚姬纤细邀谁看?人若宽心不怕肥。”

楚姬,楚国后宫之中的女人——虽然不一定只是后宫,也不一定只是女人。

《荀子·君道》说的是 :“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 :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似乎并无性别专称。

到了墨子那里,则把这件事数落在楚灵王头上。《墨子·兼爱中》说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一饿饿上一整年,饿得脸色发黑泛黄,确实需要超凡的意志力。

另据《墨子·兼爱下》相似的记载 :“昔荆灵王好小要(腰),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而灵王说之。”说的仍旧是 :楚灵王喜欢臣子有细腰。所以朝中的大臣,每天只吃一顿,以便控制腰围。不仅此也,百官上朝议事之前,都要屏息缩腰,得扶着墙壁才能站起来。这是多么艰苦的修行?可是不如此,似乎不能讨楚灵王欢喜。此时,“姬”还没有出现 ;换言之,为邀楚王之顾盼而饿得发昏的,应该还是朝臣。

到了韩非子笔下,喜欢小蛮腰的还是楚灵王,可是借由瘦身而邀君侯之宠的,已经不只是朝中之“士”,而是广大的国人了。《韩非子·二柄》说 :“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 ;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

成书必不在春秋时代的《管子》可能出于后人所伪托,却也没有放过这一条带有讽喻性质的琐语 :“楚王好小腰,而美人省食 ;吴王好剑,而国士轻死。”这是先秦关于“楚腰”的记载中第一次直指靠腰取宠的是女子。

之后,汉代成书的《淮南子·主术训》:“灵王好细腰,而民有杀食自饥也 ;越王好勇,而民皆处危争死。”稍晚一些的刘向编写《战国策》,在《战国策·楚策·威王问于莫敖子华》中记载 :“灵王好小腰,楚士约食,冯(凭)而能立,式而能起。”这一段的故事与墨子所言没有太大区别,主旨还是在说明 :权柄的威胁或诱惑能够让人拂逆求生的本性。

然而,典故虽然有其命意,寖假渐久,歧误滋多,连唐代的大诗人刘禹锡也留下了自己的注脚,他说这事应该归之于楚襄王,其《踏歌行》有句 :“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似乎宁可相信 :忍饿瘦腰的,还就是宫娥而已。

我眼看着将近两年来的汗水白流,颇有刘玄德“髀肉徒增”之叹。然而,继续运动下去的意志消磨殆尽,只觉得生而不做楚臣楚姬,为什么要为他人之悦目而斤斤计较自己的日益宽肥呢?在那首诗后面,我写了一行小跋 :大丈夫何患无腰?

写罢了才发现,腰字写错了——我写成一个“月”字偏旁。讲究用字的人会非常在意书写的微细差异,像是部首在“玉”,听不得人说这是“王字边”;部首属“虫”(读若“毁”),不容人说这是“虫(蟲)字边”。只有“肉”和“月”同化得相当接近,除了初识字的学生考试为难之外,不大有人在意。

若真要分别,也还算简单——但凡是与动物身上脏器、组织、成分等有关之字,都归于“肉”部,其余如“朕”“望”“胜”之辈则通通赶去“月”字的麾下。

我倒是上过一次当。初中三年级,国文老师申伯楷先生忽然在黑板上写下“月一盘”三字,问我们盘里盛了什么。课堂上自觉脑筋兜得转的都嚷起来 :“是肉!”

“错了!”申先生笑道,“是山药。”山药亦称“薯药”,蜀主孟昶每月初一都茹素,爱吃山药,宫人进膳时给起个风雅的名称,颇能讨皇帝的喜。

时人重养生美容,医学专家也屡屡呼吁人们控制体重。这使“肉”部的许多字看来可厌,非仅不悦目,更隐隐带来健康的威胁;而“胖”字必是其一。

就常民语意来说,肥已不可救,胖却常随身,是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这个字最初是将牲口破体中分,左右各半的意思,读若“判”,所指的乃是动物胁侧的薄肉,并没有肥大之义。根据古籍载录,大约同时出现的一个读音是“盘”,意思是“安舒”“愉悦”;“心广体胖”指此,表现了一种以开阔心胸为快乐之本的教训。“胖子”“胖大”则是后来才衍申出来的音义。分肉、安舒、肥大,三个意思,三个读音。

毫无疑问地,“肥”即多肉。有的文字学者把这个字的右边解作“卩”(节字的省写,就是骨节),骨节本无肉 ;一旦有肉,肯定是肥。于是,丰厚的食物、丰满的肌肉、丰美的壤土、丰裕的情境,都能以“肥”来表示。《毛诗传》指称“同源而异流”的水为“肥”;但是《水经注》却认为“异源而同流”的水才是“肥”。这两种说法恐怕谁也驳不倒谁。

杜甫诗里不止一次出现“轻肥”的用语,无论“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或“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所形容者,皆是非比寻常的富贵。朱门巨室中人,穿衣何啻保暖而已?衣裘讲究的“轻”,当是择取上好的丝织品与毛织品。

而“肥”字意思更为复杂。这个字,早在《易经》的卦传里就和“遁(遯)”字连用,不只是形容多肉而已。由于肥有“饶裕”的意思,“遁”卦上就有一种“只缘身在最高层”的况味,处境如此,持盈保泰之道,唯有隐退,所以“肥遁”连用,还有提点那些掌握极高权柄的人“见好就收”的教诲。

中外文字对油脂的恶感略同,grease 是油脂,浮华少年也常被冠以 greasy 的形容词,grease the palm of 即是贿赂 ;中文“揩油”之喻类此,“肥差”“肥缺”“肥秩”,哪有不暗示当权之“自肥”的呢?“膏粱子弟”说的是富贵之家的纨绔,而“膏”字本解就是融化的脂肪。除了浆、糊而带油性的状态称为膏,春风化雨,沾衣不湿的情味,也常以“如膏”形容。再抽象一个层次,“如膏之雨”所及,润物而不至于成灾涝,“膏沐”便可以拿来比拟清官善政以及在上位者所施予的恩德。大约除了“膏粱子弟”之外,令人不安的“膏”也就只有“病入膏肓”了。这个词是汉医用语——心下有微脂,鬲上有薄膜,病侵此处,针药不能到,就算没治了。

低脂、少油的流行讲究会逐渐让这一类滑腻的字益发使人不快,不过,最新的医学研究指出 :只要不过胖,身体脂肪较多的人比瘠瘦的人长命。请低头看看“腴”处——那儿是小腹 ;你有长寿的本钱吗?我可是积累了不少。

《见字如来》,张大春著,理想国|天地出版社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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